茶山竹海

承平三年·春

[背后传来她手掌抚摸的柔软，让他那颗已经没有任何感觉的心，或者是痛到麻木的心，感受到了温暖。耳边传来的，亦是她的柔声安慰]

[他的至亲是否怪他，这个问题他不知道想过多少遍，可每次他给自己的答案都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直到遇见了凰儿，他才会有了另一个答案，如此安稳一生，又何尝不是已故亲人愿望？]

[他轻轻松开了抱着她的手臂，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看着她的眼睛，她那满目的担忧，亦是让他知道被人关怀和记挂，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为何要说对不起？这么多年了，那些事对我来讲，想起来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是没什么感觉了。他会变成这样，说起往事如同说起他人故事，无悲无喜，也是工圣师尊让他在花谷的四年修心之故吧。他拉着她到一旁坐下，便又慢慢地把这些事，一点一点讲了出来]

后来我被师尊捡到，带回了秦岭的花谷。花谷也是一个很遗世独立的桃源所在，以悬壶济世为己任，专门培养大夫的地方，七位各有专长的师尊同时授艺，有点像学堂。每年都会有很多人，送自己的孩子去花谷学艺。虽然七位师尊各有专长，但花谷还是以习医为主。四年一次的渡尘考核通过了，才能出谷行医。

我刚去的时候，根本无法专心习医，我只想找妹妹，只想知道家灭的真相。可是师尊告诉我，就算找到妹妹，就算知道家灭真相，我一无所长亦无可奈何。甚至会成为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血海深仇根本无法言报。更何况既然入了花谷，要想出谷，就必须通过渡尘考核。

所以后来，我就很努力的习医，只希望可以尽早出谷。毕竟四年一次的考核，时间太长了。我十四岁那年，参加了第二次渡尘考核，那时候我的医术造诣，就已经是同一时期师兄弟中的佼佼者了。我本以为那次考核可以过，过了我就能出去找妹妹，去寻找仇人报仇了。可是我没有想到，我没有过。那次之后，我对于医术的痛恨，甚至到了一个难以消融的地步。

书圣师尊见到后，就问我，问我觉得以我当时那急功近利、不顾前后的性格，又能在江湖上活多久。我的仇人是谁，我的亲人在哪儿，根本不是不过大脑地一腔热血大喊就能解决的。而这也是我这次渡尘考核，没有通过原因。

[既然决定告诉，那便不作任何隐瞒。毕竟这些事，这些年，一直在他的心底里压着。除了师尊知道，唐家奶奶和叔伯姨婶知道，他身边的朋友，无人知道。说到朋友，好像他也没什么朋友]

再后来，我彻底地摒弃了一切杂念，医术上更加精益求精，身心上更加心无旁骛，整个人也就从原来的那般冲动模样，变成了现在这般。而多年来的耳濡目染，七位师尊的谆谆教导，我对医术也有了新的看法，不再痛恨它，而是真的想要学好它。也希望我在行走江湖的时候，不是只为了寻仇和寻亲，也可以像那些出谷的师兄师姐一样，悬壶济世。

[他慢慢地说起在花谷习医的事情，纵便当时年幼，在花谷初时习医并不能专心和服气。但时过境迁，如今他更是过了加冠之年，而今再回忆起，花谷的岁月却是他最安然的时候。而今将来，却也让自己的身心，无比平静]

是不是天下的师父都总是一个样子呢？

[听到她开口问的一句，他亦有些恍惚，头向后扬了扬，靠到背后的树干上，叹道]

兴许是吧。

[当时的他其实并不明白书圣师尊的话是何意思，而今想来第二次渡尘考核，他应该是过了。只是当时他能力过了，这颗心却没有过。也对，如果没有后来四年里师尊的引导，这样的江湖兴许他不会活的很久，更何谈报仇]

不如我帮你一起报仇吧？

[他正沉默着发呆，想着接下来关于唐门、关于冥教的故事又该如何去说时，却听到怀里的女子突然说出的这句话。他不禁低头，却对上了她那双明亮的眼睛]

报仇？

[这两个字眼突然又出现在面前，他本应该要去做的事，也一直要致力于去做的事，却在又看到这两个字时——踟蹰了]

报仇……谈何容易……

[话虽如此说，可是他或许已经忘了他在冥教这些年，辛辛苦苦做的一切了，报仇成功指日可待，并且他还能够全身而退。他现在脑子里再听到这两个字，竟然是觉得异常艰难]

十四年前冥教阎王为了夺取我墨家的黑玉，阴谋设计了唐门与我墨家为敌，唐门精锐将我家一夜覆灭，却在风陵渡惨遭阎王埋伏，精锐几乎消失殆尽。唐门亦是大受折损，自此后更是深居蜀中而不出，心甘情愿吃了这个哑亏。连唐门这样大的江湖世家都无可奈何的事，我孤身一人，又谈何容易。而你，又要如何帮我？

我......只是想帮你......

[闻言他的嘴角浮出了淡淡地微笑，搂着她肩膀的那条手臂的手，也由肩膀而上，轻轻搓揉着她的头发，说道]

不必了。仇不报了。

[轻声细语的几个字，是对命运的臣服，如果这就是结局，那他是欣然接受。为何不接受？倘若亲人在天有灵，看到他这般能够娶妻生子，安度余生，难道不会感到欣慰？又为何要一门心思，不顾性命，去报那根本无法报的血海深仇]

我想，爹和娘在天有灵，应该也只是希望我好好活着。而我如今，更有凰儿你，你在我身边，我这一生别无所求。

[他又听到了她说对不起，这是她说的第几次对不起了？好像从……从他喜欢上她的时候，她就一直在与他说对不起，甚至是他们发生关系，她也经常对他说对不起……而今天，更是……]

[思及此，他的心突然莫名地抽痛。是否……她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安抚他那千刀万剐般的心痛？是否……她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那一夜错误的迷情？是否……一直是他在强迫她和他在一起？]

若是有一日，我们分开了，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微垂的眼皮，掩盖着他眼中的那几分犹疑和悲伤，蓦然而来的话，忽然攀上脖颈的手臂，却是让他一瞬回神。低头对上她那认真的眼瞳，他才恍然发现，方才所思所想，竟是情丝扰人]

你胡说什么？我们不会分开的，永远都不会。

[蓦然而来的离别之语，竟是让他心中一紧，搂住她的手臂，不自觉收缩，将她更往怀中揽]

[一声如果，却是叹尽世事无常。伊人眼眶之中的泪水，徘徊眼内，久久不落。是忍耐，亦是坚强。他默默看着，心中泛起的怜惜之情更甚。]

[本希望的，是给她快乐和幸福，可是如今，这莫名而来的离别气氛，实在是叫人悲伤和心烦。他不会离开，这是他允了无数次的承诺]

[可是为何他和她之间这样的爱情，却觉这般艰难。他未言语，只是那样望着她，眼眸中泪水徘徊，来来回回如似尖刀，剜割着他的心。他低头，轻轻亲吻了她的眉心]

傻瓜，那日我不就说过，要你做我妻子了吗？

[那一日的迷离痴情，那一日之后的迷离痴情，他早就把她当做自己的妻子。但是成亲，又岂是那般草率，花烛喜服，良辰吉日，都会他要给她的尊重和重视]

我看了日子，最早利于婚娶的日子，是这个月底，也就是二月廿八。你会觉得快吗？

[虽然他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但在成亲之事来讲，他们对于彼此的束缚，也只是这之间的感情。而婚姻，则是给这段感情加上的责任，是甘于一生无怨无悔的不离不弃]

[她会觉得快吗？这个问题，除了今日，亦是他在看了日子之后，最关心的问题。是否，她真的愿意嫁他，无怨无悔]

凰儿，你已知道我的一切，嫁给这样一无所有的我，你当真不后悔吗？

[略带几分俏皮的言语，直入耳中，他看着这个和初识之时已经完全不一样的女子，初见时她一身皆白，就连面目都罩了白纱。再见之时，她是面容毁半，几乎不见笑容]

[而如今的她，更是经常言笑晏晏，那种保护一般的寒冰，早就消融。这是在他面前才会有的模样，原来在她的心中，他也是真的重要]

那些东西，你会在乎吗？

[简单的几个字，亦是知晓她的不悔。他的面容之上，更是一片暖意。她不悔，他亦是不悔，永远都不会后悔]

我不在乎那些，我只在乎你，我只要你，只爱你。

[一语又诉衷肠，情语延绵，好似从来不会感到羞赧，只道是千言万语，也无法将这满腔情丝，说得干净。怀中人更往怀中去，靠在树上的蓝衣男子，怀抱着她就那般安静无语]

[微风徐来，春风带着的暖意，卷落了这桃树上的花瓣，纷纷飘落。花雨纷纷，淡淡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在这翠竹绿林里，更显得美仑脱俗]

[不知过了多久，风中的凉气似乎渐渐重了，他略微低头，看着靠在他怀里的爱人，轻轻将她肩上和发上的桃花拂落，柔声说道]

凰儿，有些凉了，我们回去吧，莫染了风寒。

承平三年·春

[红绸锦簇，鸳鸯锦鲤，本应疏远尘世，安然寂静的村落，在这一片红晕之下，更舔喜庆。四四方方的礼堂不大，却是村中每逢大事、喜事都会在此操办的地方]

[红色双喜贴满了窗帷，鸳鸯红绸扯满了房梁。礼堂上红色的龙凤双烛，灼灼火焰燃烧的热烈，亦是这村落数年来才迎一喜事的腾腾热情]

[虽是远避尘世的世外桃源，虽是人数不多的小小村落，但是红色喜事自古以来，便是人生大事，是男女双方共结青丝，与子之诺，执子偕老的象征]

[更何况这次成亲的，又是继李神医之后的又一位帮助他们，解决石人症困扰的大夫。村长对此的重视，便由这前后采买和布置五天来看，可见一斑]

[礼堂内外已是满座，大大小小方方圆圆的桌子，错落在礼堂的内内外外，桌上的菜式、水果、酒品，业已摆放齐全，只待新人入堂]

[一袭大红喜服的青年，红光满面，眉宇间的喜色也是难掩内心的焦急。他在药庐小院的门口一直站着、等着，等待着他的新娘出来，牵着她，和她一起去礼堂跪拜天地]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也会有成亲这天。既然已经决定远避江湖，可是婚姻之事他也不想草率。毕竟这是他能给她的，最最重要的仪式和承诺的履行。自此之后，他们之间便是真正的夫妻。而村长更是代表村落感激他这些年来的赠医之行，为他们的婚礼更是竭尽心力的隆重]

[虽然繁文缛节甚是繁琐，但在这一日，任何繁琐都是重视。他在门口静静站着，听着一起陪他迎亲的村民说笑，虽然是满心喜悦，但是内心深处不知为何，却有一丝难以捉摸的虚无落寞]

[骤然而开的房门，他转身回头，看着那从台阶上由喜娘牵着下来的新娘，嫁衣上刺鸾凤，红色盖头虽然遮着她的脸，可是他却好像是能看到她那美丽的妆容，微笑的模样]

瞧瞧，这日日看，夜夜看，盖了盖头竟还看得痴了！

[他在原地，竟是一望半晌，忽然而来的一句调笑，他不禁面色一红，抿嘴一笑，赶忙三两步走上前，拉过喜娘手里的红绸]

凰儿，我来娶你了。

[他将红绸握在手心，虽然隔着大红盖头，但他眼神深处的深情洋溢，他便那样看着，看着这个女人，这个将会在今后陪伴他一生的女人]

哎呀！墨大夫别看了，赶紧行了大礼，让大伙儿开了饭，你们小夫妻屋里好好看！

哈哈哈哈——

[喜娘一句话，登时逗得在场众人一笑，也叫他收了目光，却更是抿着双唇，不觉面目有些微烫，也是没再言语，牵着新娘就往礼堂去。看到他这被人调戏脸红的模样，在场村民的笑声更加大了]

[平日里他们只知道这墨大夫不爱讲话，对医患却是细致入微的关怀。却也没想到也是个会在情爱之上，经不起戏弄玩笑的羞赧男孩。而这样由心而发的笑声，更是深深的祝福和钦羡]

新郎新娘到啦！快让路快让路！

[一路陪同的几个壮年，走在前面，把那围着门的村民嘻嘻闹闹地推攘走。而他看在眼里，更是觉得此地，倒真的如家一般]

[那种家一般的温暖，亲人一般的关怀，自从出了花谷、离了师尊，他也是好些年没有感受过了。他们在礼堂站定，只听村长在一旁说辞后便是一声高喝]

吉时到了！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他面朝大门，略微掀了下衣摆，便向下一跪，对着大门外的天地，就是毫不犹豫地一拜]

[一拜天地，是拜天宫月老，牵此良缘。他拜，拜而无悔。娶她，便是他这一生唯一夙愿，再无其他。这个想法，深深镌刻在他的脑中，却在起身时，心中莫名一颤]

[莫名而来的颤抖，不是成亲的激动和欢喜，而是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愧疚和罪业。为何会有这种感觉？难道他们之间的因缘，竟是一种原罪吗？]

二拜高堂！

[又是一声，二拜高堂。此地山村荒野，没有高堂，他的高堂在哪里，在九天之外的西方极乐世界？还是在万丈地底的阴曹地府？又或是，六道轮回，轮回到了哪一道？又是否还在奈何桥边，徘徊，只因——血仇未报]

[这一声高堂，他便又是朝着天地，重重一拜。只是这一拜，却让那颗心，所感受到的愧疚和罪业更加深重。神思之间，他竟然恍惚，恍惚到他为何会爱她至如此，如此到忘记血海深仇]

[对爱的迟疑，叫他的心骤然一痛，而这种痛竟然不是痛一下就停止，反是越来越痛，痛如刀割，痛如蝼蚁之撕咬。按在地面上的手，不自觉的向里一抓，忍不住颤抖]

[村长看着拜在地上的新郎半天不起，更是浑身隐隐发颤，不禁关怀问道]

墨大夫？你没事吧？

没……没事……

[他有些咬牙张口，那种疼痛，已经又是到了一种令他难以忍受的地步。他缓缓起身，向旁一转，与她面对。看着那红色的盖头，他似乎好像看到了红色鲜血，是那一天他回到家去，空无一人，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家里却是在他眼中满是鲜血]

夫妻对拜！

[村长看他没事，只道是新人成亲之激动，看他将身摆好，便又高呼了最后一拜。他径直看着面前的新娘，眼睛之中却再无深情，竟是迷茫和隐隐难忍的痛苦]

[痛如刀割的心痛，在他望向他的时候，一刀一刀在剜割着他的心。父母之仇未报，他便真的要因为爱她，而放弃血仇吗？他是真的，离不开她吗？这种爱，可怕到令他产生了质疑]

[他从未质疑过他对她的感情，可是为何此刻，他竟会质疑。越是质疑，越是心痛，可是他的心里又明明知道，他是爱她，也是离不开她的]

[对面新娘已拜，而他看到对面朦胧的红影消失，竟是霍然失去了唯一支撑他清醒的焦点，眼前猛然一黑，一头拜下，或者说是一头栽下，便再也未起]

[彻骨钻心的疼痛，即便是昏迷之中，亦是没有消散停止的迹象。他的精神和身心，被这种疼痛无尽摧残，摧残到丧失了所有意识。然而就算是意识丧失，他还是能感受到这种痛苦。但是很快，这种疼痛开始一点一点的减弱，直至完全消失]

[窗外的晨光透过竹叶，穿过窗帷，照进了小舍。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初始的迷蒙让他有些恍惚不知这是哪里。小舍内的摆设渐渐清晰，他的眼睛向四处看了看，明明是熟悉的景象，可他却觉得又有些陌生。他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般，而今才刚刚醒来]

[他抬手用手背压了压额头，慢慢起身，支着床榻的手却是直接摸到了两张床榻并着的缝隙，他竟不自觉地用手又仔细摸了摸，待到将额头上的手放下，向旁一看，映目而来的两张并拢的床榻，让他整个人直接震在了当场]

[忽然他以为是梦的事情，一样一样地出现在他的脑海，这间房子里发生的一切，他竟然都能够记起。那日他离开时的不舍和强吻，然后是互通心意的相处，再是那一夜的迷情，还有……还有之后那几乎如同夫妻的生活……]

[这一件一件的事，都是他做的吗？真的都是他亲自做的吗？他不禁闭上眼睛，抬起右手，用手腕按着太阳穴，可是他的眼前却又出现了他与她在床上亲热的画面，还有花树下相依为的画面，更有——昨夜他们……成亲的画面！]

（成亲？！）

[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又在向四处看去，可是这里依旧和从前一样，并没有布置，和他记忆里那成亲应有的画面，完全不同。一时间，他竟然有些恍惚和迷茫了，究竟那些事，是真的？还是……还是一场梦？]

凰儿呢？

[脱口而出的一声呢喃称呼，已经不足以让他再震惊了，他觉得从他睁开眼睛那一刻起，他便一直在经受那些明明熟悉却又陌生的记忆。他起身穿了外衣，往房外走。推开门，他看到那梨树下的背影，感觉又恍如隔世]

[他慢慢地走近，却在快临近她的时候，停了下来，站在那里，抿着嘴，眼神有些复杂的看着她，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沉默了很久，眼神之中更是明暗交换，最后还是看着她那一直未曾转过来的背影，开口说道]

你起得真早。

[久违的语气，是久违的清净和淡然。眉宇间的复杂和纠结，却也难掩这声音之中，并无那些时日里的深情。而是真正属于他的性情]

[有些不同于正常记忆中、亦不同于非常记忆中的语调，很微弱亦很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而他听后，却站在原地，又是半晌不语]

我……

[他有些犹豫地开口，却等尾音消失，也没说出一个字。微蹙的眉角，难掩的目光低沉，他的心中，更是难掩的复杂情绪]

[风来吹过白色的梨花，他抬起眼，漆黑深幽的瞳仁，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一树梨花。他在花谷生活了十年，对这些花草绽放的时节就算不去关心，也会留意，这俨然不是初春了。如果粗略不错，距离他上回要离开，应该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

[这两个月所发生的事情，便是他脑子里现在所想到的那些，本不应该是自己所做的事吧……他为何会如此，却也不想去思考更深。只是就算是她的设计，他也是恢复了神识，而她亦是把自己整个人，交给了他……心里的感觉，是恨自己会扛不住意志和神识的压迫？还是怨她不明原因地将他留在此地，也无法控制的发生后来的一切？]

[昔日缱绻情话皆出自他口，可是如今他却无丝毫感觉。那她呢？又是否还有感觉？她不愿看他，是真的不想看他？还是因为心中有所亏欠？是因为亏欠，她才会将她自己给他的吗？她利用了他，而他也要了她……所以这账是……算不清了吧……]

多谢你。

[有些苍茫寂寥的目光，看着那满目花白的梨花，有些无奈又叹息地说出了这三个字。如果她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亏欠，但是她终究还是给了他自由，不是吗？]

是该走了。你……

若是有一日，我们分开了，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他不知他此时对她的情绪，亦不知她是如何看他，只是突然想起她说的这句话，有些脱口问道]

会一直在这里吗？

[他话音刚落，却看她猛地转过身来，他还未及细看一眼，她便又转回身去。见到此状，他的心中，更是五味杂陈。而后听到她说出的话，他便更是沉默]

[他会希望她在吗？也许他也会说“或许吧”……而今算来，去荆湖祭祖，路过唐门再去拜祭爹娘，再被这箕山所困，已经半年过去了……他从未离开过冥教这么久……]

[元年夏他因御真之故，为了等待更好的时机，反是用尽浑身解数将那枯朽入木的仇人，从死亡边线上拉了回来，让他在御医院的地位更加稳固，留下药引，以长远而谋之，只求全身而退。毕竟报仇再把自己赔进去，确实不划算，也不是他所理解的报仇。他是要好好活着，因为他活着才是证明过去一切存在的意义，父母亲人俱在，而自己亦不是虚无]

[但是自那年夏天之后，阎王重掌冥教，教内大典之时便是对他的师门、他的姓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就是从那开始，他几乎便在冥教，活在了监视之下。监视之下的伪装，他是时时刻刻都在做，做到自己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谋刺阎王的心]

[可是这次，他没能在计划中重新回到监视他的那些人视线里，反而是真正凭空消失了半年……江湖每时每刻都是风云变幻，而这半年，冥教更不知变成了什么模样。而他这次回去，多半是要凶多吉少了]

[所以“希望”，他确实不敢给她。不过庆幸的是，她也许也真的不是很在乎他。思及此，他似是忽然放松了一般，嘴角浮起一抹很浅很浅的笑，有些释怀，也有些坦然]

我父母的灵柩在唐家堡，唐家老奶奶一直帮忙打理照看着。这是我墨家的那半块黑玉。

[如是没记错，他的全部事，都已经告诉了她。这半块黑玉，亦是当年风陵渡一役后，唐家人拼死而抢来的一半，另一半还在阎王手上。而阎王一直明里暗里的试探他，也是为了这半块黑玉。但如今，他便把这黑玉拿了出来，在手中搓揉了片刻，便像放一块普通的石头一样，放在地上]

我一般每三四个月会来这里一次，如果……如果我没有回来……我想拜托你，到冥教找温翘，把我的骨灰取出来，拿到唐门，连同这半块黑玉，一起交给老奶奶。老奶奶会知道怎么做的……

[温翘……如果这次他活不了，温翘应该是会为他收尸的吧。虽然他也不确定，但是好像冥教里，能为他收尸的，真的只有温翘了……他嘴角一扯，又是一个淡漠的苦笑]

我就算是死，也不想被葬在冥教里。

[他抬起眼皮，看着那女子的背影，问道]

你……你会答应我吗？

我不.....

[很轻的一声抗拒，却是让他听得清楚。他本以为，以她目前的作态，便是对他的亏欠，她也不会拒绝，而这莫名而来的拒绝，却是让他一愣。然而下一刻，她那扑进他怀里痛哭的样子，更是让他一瞬间定在了原地]

[他没有回抱她，而是在那里静静地站着，任凭她将眼泪抹在了他胸前的衣襟上。任凭那在他正常记忆里的冷言冷语，变作如今这般激烈的痛诉。那一瞬间，他的心中竟然是百感交集。原来她对他的感情，不是亏欠，而是——真的……]

你是何苦呢？

[脱口而出的无奈话语，也是让他一片默然。他自己本身便知道此一生要做的事，必须是一个人去做，他不牵扯任何情感，也不纠缠任何情感，凡事都保持距离，维持疏离。只是希望不会有无辜的人，来牵扯进他的事情里，毕竟这也只是他自己的事]

[虽然他不知道她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让他滞留在此数月，又与他纠缠至此。但是她不明所以地将他留在身边，又莫名地放他离开，却又是真的把心交给他了吗？]

[真正的他是什么人，他太清楚了，他能把感情控制到什么地步，也是此刻他才真的对自己感到可怕的地方。他不会对她有任何触动，而她却阴差阳错地再也离不开他了吗？一场突发奇想的游戏，却把自己赔了进来……这真是……何苦呢？]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知道，就算他的理智尚能控制他的情感，但他对于她也无法再是那个疏远一切的人了。这种事情，他能不怨她，不恨她，他其实就已经知道自己对她的情感，或许早在很久就已经有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更需要去压制，因为他知道，他的感情一旦被她激出来，将会一发不可收拾]

[他把她从怀里狠狠地推开，看着她那憔悴的面容之上遍布泪痕，想去抬手为她擦去，却也终究没有去做。而是弯腰，将黑玉捡起来，放到了她的手里。嘴角略微一扬，对她说道]

这是你欠我的。不答应也得答应。

[他这笑，让人看不出是笑，就连这语气，竟也有些发狠。他握着她的手，让她好好地收着他墨家的黑玉，毕竟这是他们墨家世代相传的宝贝。而为什么会让她拿着？那他又有什么理由不让她拿着？]

[这可是他昨夜拜了堂，娶进家门的妻子。虽然最后一拜，他昏过去了，虽然他醒来之后，整个房间并没有喜房的样子。但是他知道，这个记忆，应该不是梦。如果将来有机会，他会补上这一拜的]

我不会带你走的。

[如果真的回去他会面临危机，那他一人去面对就好，送一个就行了，没必要送一对。更何况，他也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将来找一个待她好的人，一起安定余生。也算是他的余愿吧……]

[看他最终答应了他的请求，或者说是要求，他那一直紧张压迫的神经，便渐渐松了下来。只是看到她那满面的泪痕，却是哭得比那日他在朱月城，第一次见她哭时更伤心。他的心，也是酸楚]

[心中有抱歉，想要对她说，是为他这般伤她。可是这种抱歉，他又觉得无需去说，说了也不过是给他们之间这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更添上一条扯不断理不清的线]

[够了。这就够了。他此一去不知何时会归，又不知是否还会有命。送死之前尚知他这条命，还有人在乎，他也算可以含笑九泉了。只是她……她又该如何，又能怎么办？]

[她紧紧握着黑玉，连同他的指尖，亦紧紧握着。最后给了他一个拥抱，便转身抛开。自始至终，他除了狠心说出了诀别话语，却再无对她有任何越矩的动作]

[越矩……原来男女之间，真的不能做太多越矩之事，哪怕他真的是本着一颗医人之心，也难以抑制那从心底里萌发出来的情愫]

[心中味道，杂陈难辨。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她的背景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却是迟迟都不曾移动脚步，离开半寸。白色的梨花花雨，断断续续不曾停歇，只是又来了一阵春风，叫它落得更急]

[耀眼的阳光照白了天际，太阳是彻底出来了。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是时候离开了。只见他回到屋里收拾好了东西，便往村口去，路上遇见打招呼的村民，他都一一简单答过，而从他们的话语之中，他更是知道了，昨夜那场婚礼，是真实存在的……]

[村口的黑衣青年蓦然驻足，他又回头看了看这个他待了将近半年的村落，眼光四出扫过，却也没再看到一丁点她的影子。他蓦然一笑，心中却是宽慰。只见他眉目一垂，便转身离开，再无回头了]

（凰儿，如果我还活着，而你也未嫁人……下次见面，我一定不会再推开你……）

------------------- 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