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桥

———建元六年·秋———

[八月十五中秋夜半，朗月一轮照彻云衢千里，湖中波涵月影，画舫拍波，台上歌女淡妆素裹，弄笛吹箫，清音曼妙，宛转悠扬。都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良辰美景在前，纵是他沈雁飞向来自诩不解风情，也不由沉醉于此。]

[奈何，美景醉人人不醉。他有些无奈的低头看了看自家小妹，边将本就温和的语气再度软了三分，柔声道：]

小秋，这次是我的不是，我向你道歉，如何？

[此时秋意渐浓，寻常夜晚尚有些冷气，何况湖水凉寒。他蹲下身子，认真地替雁秋将披风散开又重新系好，一手犹不死心的去牵雁秋放在膝上的小手。他的身形一向瘦高，此时蹲下恰恰能够平视小妹的双眼，那双清澈温柔的美目已在这许多年的奔波游走间多了几分江湖儿女的坚韧，于是他的满腔温情越加化作一汪春水，拢了拢小妹耳边的碎发，轻轻解释道：]

我知道你在忧虑什么，但是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小秋，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就同你担忧我一般，你要哥哥如何能看着你也身临险境？

[月华如练，在两人身上投射下清辉几许，画舫中的歌舞嬉戏声仿佛随着水波一圈圈漾开，天地悠悠间只余岸边的兄妹二人。]

怕什么？这么多年了，哥哥何尝出过意外？

[他微微挑眉，少见的露出几分张扬之色，旋即又在心底尽数作无奈苦笑。从九岁稚子之身，至今日廿三青年，十四载光阴无一日不行走生死之中，刀剑起落间血光迸溅。若要细数起来，于此道中，他的确算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只是还依稀记得幼时沈府朱红门楣下，那个为了赢得比试而一招一式认真习武的小小少年，彼时恰是年少，对日后有千千万万种幻想，却独独没有今日这般。他看着广阔穹宇中的皎皎明月，一时思绪万千。]

小秋，你还记得在家的时候么？那应该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吧，那时你还刚刚学会说话，我都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了。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中秋，却恰巧遇到阴天，大人都说是见不到月亮了，我却偏要抱着你在屋脊上赏月。我们等啊等啊，忽然来了大风，原本漫天的乌云似潮水向两旁退去，莽莽群山中一轮皓月东升，我正要叫你一起，转身一看你倒睡得正香。

[长夜已半，星汉高远而熹微，只有头顶这异乡的明月正中高悬，恰将夜色平分。大抵是佳节思亲，中秋更胜，他的声音越加低沉，最后只有叹息一声，终趋沉默。]

[十五六年了啊……真的……过去了许久。]

再睡呀，再睡着了哥哥便再不带你出来赏月了。

[他不愿让往事坏了今日乐事，便渐渐平复了心情。口中一本正经地调侃着，低头看着亲昵依靠在自己身上的雁秋，眼中却分明噙满笑意。]

有句话是如何说来着，背山起楼，烧琴煮鹤，你这样实在是有如牛嚼牡丹一般，着实暴殄天物。

[他伸出右手揉了揉小妹的头发，女孩儿发间的幽幽馨香因着两人的亲近坐姿在鼻尖萦绕不息。按理两人都是青春年华，此时依偎而坐，却无丝毫遐思。只是面对雁秋的询问，他不由微怔，将“回家”二字在心底又念了一遍，他还是没有回答。他又能如何回答呢？金针沈家的后人与他沈雁飞，相差又何止云泥之别？]

那么你呢，你想回家么，小秋？

[想的……]

[他的手轻抚着雁秋的一头青丝，随光滑发丝而下感受着女孩秀发的柔顺。小秋小心翼翼的渴望让他有些心痛，他无意识地将妹妹向怀中搂得紧了几分。这是他现在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妹妹，他不想看着她同自己一样每日奔波，挣扎于鲜血和杀戮之中。可是以他的微薄之力，能做到么？]

其实啊，小秋……

[真的能做到么？他无声地自问，仿佛筋疲力尽一般阖了阖双目。良久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睁开眼，重新带上笑意低头继续说道：]

最迟三年，哥哥会送你件礼物。

[肩上的力道蓦地重了几分，他侧了侧头，看着雁秋略微有些迷离的双眼，笑得温润依旧。他有着这世间最肮脏的身份，偏生独得上天恩宠般又被赐予了这副清淡雅俊的皮相与悲天悯人的生性。沈雁飞曾不止一次的想过，假若他本只是个落难的流浪小子，又或是混迹市井的泼皮无赖，朝夕间忽然得了精妙的武艺，成就了非凡的名声，是否也不必同今日般进退两难。]

[他没有再多言，只由着雁秋牵着他的手去放河灯。纵是时值中秋佳节，岸上游人如织，此间却僻静非常，只有波声蝉鸣和冷月无声。他看着手中点燃的河灯，小小一枚灯芯正燃着微弱的光芒，却又正是这一点光芒，竟照得河灯的六朵莲瓣粉红透亮，惹人喜爱得紧。]

[这样的美好已是记忆中许多年不曾有过的，他怔怔望着水面，这原本是一处曲折狭窄的水道，此时却被顺水漂来的千万盏河灯照了个通透，亮得如同白昼。于是他忽然受了感动似的异常激动起来，那星星点点的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瞳仁里，光明在这一刻取代了黑暗。]

等着吧，小秋，且再忍耐些时候。

[他只是轻轻的道着，声音只同拂面微风一般轻柔的在唇边嘴角悄悄掠过，而后便深深沉入了心底，只有他知道这决定是何等的惨烈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