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正一品淑妃郭必筠居所

=补戏 承平三年 夏至  =

[长窗日落，朔鸿影远，案前明红霞泻，簪花小楷写白宣。午后寥寥数行字，笔画勾勒，尽瘦。柳黄袖，纤握毫笔，墨色在裂冰纹瓷洗中浓重化开，眉眸迎窗一抬，落霞流霓照暗姿容，又复一日。]

[傍晚用过一碗糖莲羹，倦意袭来，身便倚睡紫檀仙鹤榻。七彩颇黎窗，炫华满室。锦衣裳金织祥瑞安宁，缠藤连枝绣延绵衣帛，环抱孕胎六七月已隆似小丘的腹处。纱笼淡淡烛照晕绕，营造一帘好梦。梦将要醒，唇角依微秀翘，带着那缕梦中始终不散的笑，梦里，我言任繁华凋落，我愿与君长相守。]

[却在亥时醒转，一弯斜月西升。殿外梧风一阵娑娑簌簌，似在重复梦中繁华落尽相思语。压枕皙额濡了几点晶莹，长睫轻怔着，听见身畔咿咿呀的声儿，玉阳藕段似的小手朝我欢快的举着，弯了两眉，素手抬起，微微推动小榻畔那樱桃木制的小巧摇篮，水红绸缎饰着金玉平安锁片铃铃的响转，隔着绰约纱帐，满腹柔意哼哄轻。若是入梦，这便岁月宁好之态。承平年梦好，梦却如薄纸脆碎]

[诞下玉阳，短短时间，位分蓦得抬高，隔年我再孕，后宫已是另番情状。我所期冀的情分，仿佛快成真，接成一段无果妄想。随着腹中龙胎渐渐成长，太后娘娘面前抵死拖延着，我佯装喜食辣不喜酸，生女征兆仿佛不能令她安心，她是用足了心气庇荫元宗皇帝之子，只怕这回不比上回生玉阳侥幸]

[恍如背后一把利刃暗中时时指着，轻而易举即可捅破我薄如纸宣的表象]

[稚女憨甜入眠，摸着榻沿起身，发上单绞一枚颤亮银簪，云丝只松未乱，耳坠玉叶垂下颌一直摇晃]

“娘娘，夏至节气，皇后娘娘往各宫赏了宫绢制的河灯，请娘娘出去许个愿吧”

[抱雪撩起玉蕈帘，抱夏蹲身，扶著我往殿外走，何尝不知她们两个想教我开怀些。我自幼生得不易，性情难抒，若不是亲妹含贞对我敞开真心，我可能走不到今日这一步，我应摁住心思在宫外平凡嫁人。慢步走近穿过昭阳殿的御渠，流水清波漂浮着许多芙蕖形状的河灯，栩彩如生，氤氲了宫霭天地]

“娘娘，快快，那盏灯真漂亮，快许愿吧”

[一朵盛放芙蕖顺流飘来，我捧起手想起来一个愿望，然那灯火经过眼前时刹那水中一颤，怕要湮灭]

[暗透的水面光似镜中返照，映若昭阳殿设在妆台那面光可鉴人的菱镜，那镜又似自己的一颗心窍，暗自太明白太清楚，而如今未曾蒙尘模糊，境地已如披无明暗夜，但凡稍有一点炽光在，哪怕只就一瞬，即可牵我心魂恸我心肠。过往婉意已付，我不收回。只影唯向灯寄愿，愿我腹中皇儿能安然出世。]

[熹弱蕖灯若灭，并非好预兆。合捧胸前的素手惊像浸进凉水，心也跟着欲行沉落的灯一起在沉。抱夏抱雪连忙一同奔去，各自拾一截柳枝勾折作圈，将灯自飘摇水波上拢至岸边。她们二人动作皆小心翼翼，生怕芯火蓦间会灭掉。岸柳垂丝拂缕，一地琪影相剪，裁过娟眉，黯倦的眸漾动水漪，臂袖身后宽把风送，支著将满腰身，勉力靠近几步，缘见灯面现四句行楷，墨意倜傥，潇拓拟行云流水，官家御笔，横撇风貌此生怎会忘]

[昔年他我执笔，他写轩昂，我写细腻，字句对接字句，是真在写细水流年吗]

[这夜星辰淡，一对深敛徽目，望字而止]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

[道是我初衷，后来我却难以自欺欺人]

[护住腹上那习惯攥在一起的手打开，纤细的指离开腹前，着力握住绵薄袖沿，繁绣华络硌进手心，屏吸一股由来已久的倔强，撑挪步步，终是忍不住走近了灯前。抱夏已挑正灯芯，欣喜的把灯递进我手中。明明燃荏苒，暧暧绢纱重交叠，胧似欲言又止。借著这段明光，弯转柳暗处，亦传来一段欢声笑语]

[金钗宝钿，姣娥细语，满舟向谁述。本知一瞬反应，仓皇欲离，昭阳殿就在后边，然那端暗无天日已久。半明半暗光地，身影犹豫转回，眸侧跟着滑却一行滚烫入心的湿迹，滴打在捧灯的腕上。桨声有序拍打水波，水面涨，灯火簇拥热闹而来，容易照见冷清，身随也低去，颔颈藏颜，惟篆云钗轻怯露蝉鬓]

[水音丰迭舟首，盈掀清波云汉，我之哀凉蔽不住，听到女音言我之存在，喜悦哗喧，皆似一并收噤，此夕本金风良宵，佳好时景奈何中断。水色游影，荡然萧索。暗夜容颜渐渐变得苍白如薄，一身霜裙皑皑铺萦在地，又聆哪处泪声一击，墨润湿泽，不小心化开他亲笔字迹，那是一痕抹不去的模糊]

[旧梦现实，辗转往复，倘使、也只能是他可护住我们的孩儿]

[手心捏出来汗水一层黏凉附骨，鼓动的脉搏密密敲碎神智，水上生风与万物耳鬓厮磨，泽被万物的风，草芥有心相和，风想走即不会留，而草芥如我，离离而枯在，如此近]

[太亮明芒泻落周遭，单凭腹中孕育，锋芒毕露乃众矢之的，一双瘦臂抽出袖，灯自怀前捧递宫人手中，臂腕一撤即放，孱孱往下极力一俯，支影往后料峭拉长，造一裂伤痕深向昭阳殿]

[灯火明举，韶府雅奏又起，再无所扰。水在流，舟会行，跪影原地，登刻伤心凄磨]

[耳边鸣鸣难过，充目的泪断线流下，蓦抓住抱夏的手，抱夏惊颜险些呼痛，急急起身，提裙追着离岸而走的舟，追得好几步，直到双膝狼狈一跌一顿，还是不歇的追着，哭涸的眼往前看不到路，心噗噔跳得飞快，却不敢回首看一眼背后的昭阳殿，是他亲赐我的殿台，不知会否如河灯般，顷便赏予他人]

[自入宫还从未如此不顾分寸，抱夏抱雪二人慎思，缀旁侧也不敢多出声阻挠。不知不觉，想及从前每逢郭府张灯结彩热闹鼎沸，我坐在孤凉小院，无人问津，我亦无动于衷，手摸着自己影，从来冷淡淡的一片薄，直到泥塑一样的心窍有朝也知白头吟，‘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有此一心，为何心]

[然君臣论忠心，夫妻论同心，入宫为他妾，唯一心相待，口口声声祈他如意，却时时刻刻成他隐患]

[元年受杜太后之荐，我轻易一跃上阙伴他身侧，我知太后非官家生母，仍不改计算，饮鸩止渴之法近他再近。今他与太后有多大嫌隙，便会对我多厌弃。自始由终，委实别于受宠的含贞，更别馀下几位元年入宫妃嫔，所得优渥人前，甚至先于中宫皇后诞下长女，事至如今，胆敢猜想泰半，官家往初为维持与太后表面和气，予必筠的，亦全是权宜之策吧]

[御桥彼端，团辉银照，语气威恕由远及近，沉重睫羽震动，素手抚盖呼吸隆显的腹处，扶着石阑难以置信的抬眸，半弧桥身真实水上，水光冽冽，又留半弧桥影虚设，水上水下，半弧合成一壁圈圆的样子，自桥此端缓缓循着石阶，朝拱桥中央蹒跚的走上去，裙袂散影好比流照，拢眉长凝月下人]

[李公公恰恰视见我，即唤声郭婕妤，泪目旋起一激，唇瓣轻嗫忽噎]

【雨声交隙，青绿墨影水雾朦胧，一树梧桐终年相守。晨循礼至皇后宫中小坐，归殿时手中伞骨转，伞轻地一斜，仿岚照隔在天外，一壁收伞，发髻高梳，嵌珠宝钿折著星点雨光，芒色清冷，目光一敛而柔，雨仍织织无休，伞面颗颗雨珠纷纷抖落，细指侧时光，染着殿前玉炉沁出丝丝香息静谧如常】

【六扇画屏色彩绘干净只余远山长河，无什么春繁花景，知这些都离我的心太远。念着至今仍为昭阳殿主位，与官家的一双儿女皆已长成，这样时日计算起来，度日如渡河之快，只为着换来玉阳与阿昀的安稳，即便心比天高，亦不顾论及自身。】

【身旁一穗怜弱铃兰未开，簌簌花苞凝成脂玉一般清透温好，花前垂首含着一丝笑，真心真意的笑了，因手中针线缝制一件淡蓝袍子，锦面之上，细心刺绣一朵深一色的海浪纹，竟耗不少辰光。想当年怀着阿昀跌过一跤，难产时际起愿拿性命来换，阿昀是我悖逆太后娘娘求官家硬生生保住的孩子。我生他非为博宠，私心里往后的路再艰晦甚至出手害及他人，又有何惧，如此会温柔一笑，本身纤弱，经年婉婉温质若细竹之表，似未曾显露刚强痕迹】

【这些年阿昀大了，不同女儿家能时常陪伴。收着他儿时习练至今的字帖，抱夏说几口大箱也盛不下，年头挑出他五岁时抄的几首诗制成一盏转灯，灯下缀着一握滚着金线边的红缨苏，白日也特意点烛，烛照灯走，一笔一画都在，却不再是黏在跟前那糯声唤娘的稚儿。】

【外有通传声，灯下手握针线一怔，眉上浮起为母牵挂，唇齿唤来切是无限柔然】

昀儿

【天光再好亦忧亲儿晒着，况春寒料峭时，雨水淅沥益助长心神几分紧，凝眸时心下一惊却化阵阵心疼，眼里担忧刻是蹙了螺黛，一声叹息从心而发】

一路过来可是有冻着，还不快让母妃好好瞧瞧你

【几步拉他榻前坐下，手即已贴在秀致额上，倾身熟稔的护他在掌心，生怕起热难过。而目光一瞬及那跟在后缩着手脚的小黄门，端是妃位仪态，意指他出来禀告。抱夏是宫里老人，知我忧心，将殿上撤下的暖炉复都烘上，四周暖意融融围来，抱夏弯腰施了礼匆匆退下亲身预备热水姜茶自不在话下】

【天家子孙，赫然迥别燕雀之众，若为鹤杰终朝一日亮胸翅于泰岳，斩云逐日之志，遨桀长空而翔，世间等闲岂可比拟。遑论眸前长成的翩翩少年，实自幼便携一股倔强傲度。官家勤勉政务纵不耽于后宫，子嗣昌茂而中宫皇后亦有所出。我昭阳殿虽拔平步之地筑百丈高，外有朝中郭家官场数年积势，不作树大招风亦属清流之内，然若单庇我儿长久平安如此并不足够，隐隐怅然间，日夜难寐。】

【善解人意乃数载最擅，这也是含贞她深恶痛绝之处，然最终我之忧，堪堪渐自明了。】

【昀儿身边人若有疑，非问话如此简单。后宫人心难辨，移宫别居，可知诡诈别有居心者数而难防。眸如静湖柔和深沉，却为念母妃之言若临春风般泛开粼粼光彩，动唇牵起颊上绵绵一笑，莞尔道】

是了，昀儿总是念着母妃与你阿姐的

【适向那小黄门一视，宥他近身伺候昀儿用过热水盥洗，再饮姜茶，此节便略过不作追究】

【水汽袅袅眉眼前，想他儿时哪肯乖觉吞一口，全凭勒令抱夏他们抱着他灌才是。方见额温尚好，一颗心悬起如是牵挂，风寒之症可大可小，表不再作扰。来日若能体会娘一寸心，此生已然知足。】

【睫羽蔽眸须臾，纤羽之影微举，灯烛四面不疾不徐轻声吱呀不停转动，薄纸透过一袭温澈，光晕恰照润然如玉一张脸，仿未察其窘迫之色，目华清若水缓缓视向灯面，轻声一字字婉述】

昀儿三岁就会握笔，五岁字迹已是端正，今虽非昔能比，但阿娘好珍惜

【前语一歇终是开口，目不转视，以袖拢灯】

你诗书如今读得通透，可教阿娘考问你一回

【其中一则字帖书写的是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当年信手拿了诗册要孩儿习字，一转好多年已去，如此一指拨灯架先不许它行，指尖移至下节五字“深藏身与名”】

此诗何许人作，诗文说来为何意？

【未耽片刻其语已朗朗道来，措辞气度，宛若弓弦开韧之健，才清洋溢自若，辩来云淡风轻，卓然谈吐，略窥将来片光零羽。】

【偏要腕于袖内不安一震，转目深深一凝，对向那双点漆鉴亮的明眸，灯色溶溶，洒在肖似的轮廓颜貌，逸生光彩恍遇多年前初初见到他父皇，惟一双秀若芝兰的薄唇生得像我模样】

【万语千言唇边欲言又止。彤烛光照半壁陇在手中，丹晕生暖，渲染半幅冷调紫袖，并余光物设虚象观来巍巍可期，无意考究他学问，戏谑笑味生动抵入眸心，弯眉启唇淡淡】

如此说来，确是一首言说男儿抱负的好诗

【只颜之怔色轻描淡写一现即逝，眼底空留看不到也探不清的落寞与彷徨，横纵结缠成一段晦郁的光。昀儿自持如此，谨守宫礼一步不逾母妃二字。知儿莫若母。做人习字，撇成峰竖成骨，棱角分明之物，任谁也无从改写，哪怕从自己命里拆出的骨抽出的血。细指屈叩逆拨，与灯架前行之力相悖时久，指背脉搏振振直达心怀，无论他人作何种感想，万万我抵死不愿昀儿对皇位起任何心思】

【神情浸在灯晖最明处愈显平日冷清处，亦如鬓发钗饰纹丝不动，兀自缀来不合诗意一问】

那为何太白却要言深藏身与名，不如改深藏为称颂，称颂身与名更与整首诗相称，你说呢

【自古权争倾轧，凶险难保全身而退。恨诗才枉天命风流，逞一时之胸怀，狂妄书写江湖侠客不眨目之豪壮，那成就一代明主不见高台下血海可飘橹万骨枯成灰，敢问史官言吏几人敢执笔直书，况前代之例昭然在前，安能置身事外而求仁得仁】

【灯轴拧出一声难承之音，木质沉钝相擦，像发出一句悠长诘叹】

【垂眼放开执灯动作，双袖归放膝前轻轻交叠，昀儿心意无需捕捉其实一点即通】

【执拗句短，如珠玑化利锥一层层穿透我心。此刻伤情怮怀而戚诉，此等妇人手段不知有无力挽狂澜之效，但不会对儿女如此教养。量此生除先母杜氏膝前，哪肯动心表真伤情，愈痛愈沉静。绝情倒凝练成一软芒毒针，借多年之势致卢氏悄然无息毙命谢世，除去郭府祸患，免日后毁我一双儿女前路。能做的都竭尽命力算计，不敢倦怠，眼中倦光被强硬压制，而心中所系今终初见不可触之逆鳞】

【一时无从适从。寥寥低目，又见足踏繁复雕花扰了眼前。】

【顽皮凑近睫帘那丰神秀目的人儿，总能破除无形胶滞的雾障，情不禁抬腕，亭亭若兰花纤形，微曲而柔然叩抚，婉转替他一拂襟前折痕。睫分水泽，眼波将他温温一觑，心中一软，颊侧延至眼尾一抹妆色填蒙蒙晴光，朱唇旋一缕柔笑，推轻艳之颜浮起叠叠涟漪掩却难平之意，熨帖呵护神色复和转，哄道】

先将姜茶饮下，抱夏自会端来杏仁酪

【见其乖乖就范，淡颜亦展明媚笑色，在旁续将针线做，有朝一日会有人为他做身上衣，会替为娘忧他冷暖。思虑再三，未曾询出口。】

【待昀儿用过午膳归去。抱夏在侧，尽捡昀儿有关点滴引我开怀，痴痴把心神安在皇城最高处，时有泠泠春风穿堂过室循指尖针线穿过，一回眸望着层重帘掩映外的空无地方，凉然闭眸兀自嘲讽一笑】

我从未怪过昀儿，只怪我终是太在乎官家的心意。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