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楼（荆湖路）——韩青辰

承平十年 春

岁月静好，便说是这楼中模样。
江澜将她抱回来的时候，并不是没想过半夜里头悄悄就走了，毕竟从外边儿捡回来的猫，用凡人的话来说就是野猫一只，何况猫这种动物，是养不熟络的。只不过....
江澜做的饭还蛮好吃的。

虽然她没什么口腹之欲，不过这个地方也很清静。屋里头还有个男人，是个将死之人，夜半时候她总能看见些小鬼在这莲花楼外头徘徊出没，却不敢进来。
大概是她在这里的缘故。

这一日阳光也好，趴在院儿里头也不嫌冷，江澜不知去何处去。
不过不在也好，省得他叨叨什么。

......
凡人当真是夸不得，她有些嫌弃的扭过了头。不过她现在这白猫模样，他怕也是瞧不出来她眼睛里头的情绪。只是那一股子鱼腥味儿窜入鼻翼，她还是很嫌弃的。她是觉得这儿吃食不错，不过前提是江澜得往锅里煮一煮。

只不过这人真当她是一只猫了，也敢使唤她去捉老鼠？
捉老鼠？
澜河觉得自个儿这么多年了，头一回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一声冷笑。

虽然.....

“喵。”

嗯，只不过是一声猫叫罢了，毫无威慑的感觉。

她突然有些后悔，当初在湘妃陵怎么就没把江澜给变成一只老鼠呢？

菩提虽将她视作禁脔，却也是好吃好喝的供着。九重天上桃园里边儿的蟠桃也不是没想过法子摘来给她....可这区区凡人不仅给她吃活鱼，还想让她捉老鼠？

她蹲坐在角落里与他大眼瞪小眼，似乎从他话中嗅出一丝利诱的味道。却也只是晃了晃柔顺的尾，提爪在鼻尖儿蹭了蹭。

呵，凡人，你的名字叫天真。

不过这楼的确破旧，蟑螂老鼠也不在少数...
奈何她此时虽是一只白猫模样，却实在没有什么猫的性情，要她去捉老鼠，怕是不可能的。

不过趁他不在，略施些法术倒是不错的选择。

如是，待他转身，一双猫爪子就暗搓搓的捏了个诀，化出道微凉白光，自窗台滑出，点在这处院落。

“喵。”

凡人，你出门瞅瞅，你能看见一座老鼠山。

若叫旁人知晓她五万年的修行竟然叫江澜给拎着后颈子左右的晃来晃去......大概天帝那个老头儿也不会每隔一阵便遣来些劳什子的兵将要将她打得魂飞魄散。
想来也是好事一件。

如此安慰自己，她象征性的在他手里头扑腾了两下，只是被拎着后脖子也挣脱不能，左右也是白费功夫。

“喵喵喵——”
江澜，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再往你厨房里丢十只老鼠。

想来他也是听不懂的。

过了许多日，她便是头一回有些后悔自个儿为何要化作只猫，当初若是捏诀变成只麻雀也比这捉老鼠拎后颈的待遇好上许多。

江澜似乎很喜欢戳她的鼻子。或者说，凡人似乎都很喜欢这样对待猫狗一类的动物....只不过她在凡间看过那些原本成精或窥探仙家门境却又维系原型的精怪..许多也依旧陪伴在主人身边的不在少数。

或许当一只宠物也是什么不一样的修行方式。

如此想来，江澜让一只猫来看着煎药的火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了。

于是在厨房案台一角趴伏下来，耳朵微微抖索一下，听着药罐子的动静。他每日都会煎药，因为这楼里的主人，已算是强弩之末。

凡人的生命当真是，短暂又脆弱。
百年不到，不过弹指一瞬间，于她而言也不过瞬息即逝的岁月。可人却又是她最琢磨不透，他们念想之多，转瞬即逝，变化之多，亦森罗万象...

“喵。”

只是想着这些东西，那药便噗噗的溅出些汤汁了。

承平十年 夏

此处楼阁似我离去时一般，临水而立，享有流水潺潺，亦有仲夏蝉鸣，分外静谧。江澜带我回来时，已是黄昏过后，夜幕降临。庭院里的东西都未改变过，想一想离开不过月余，也不会有甚么变化罢。

莲花楼里很静，这个时候，另一个人大概也是睡下了。来时依旧有小鬼在外兜兜转转，不过...
掀眸瞧过一眼离开前布下的迷障，若是鬼族靠近，却是不能进去的。江澜如此重视他....总归在这世上弥留之际，多出几日来，黄泉下的那一位也不会与她计较这般多。

江澜将我放倒在榻上时，似乎能听见他呼吸急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眼底复杂的情愫亦令我怔忡。
我似乎在菩提眼中也瞧见过这样的情愫，担忧的、紧张的.....可隔了那么久的时间，那么长的岁月，我再想回忆的时候，却已是不清晰的记忆残像。此时我才恍惚感到，五万年的时光，的确是太久了。

“江澜..你这是...要亲自给我备一桶水么？”

我与他笑了笑，却不知道他只道是将我带回莲花楼，要怎么做之后的事。

夏夜的风虽有几分凉意，却也难抵腹中盘踞不能散去的火毒。天帝所驱阳炎之精纯，是她在此处不能轻易中和消化。若是在麒麟洞，尚有熔岩可做引，将体内阳炎劲力引出泄去，便不至如此，还需旁人来操心。
睫微垂，额间浸出些冷汗。

“伤在脏腑，一般药物起不到什么作用...替我打来热水便好。”

无叶本灵至阴，她只好在水中将一魄祭出，作为外引，形包围之势将阳炎化去。只是....
我却不能够在他面前如此。

“你替我打来一桶水后，能不能替我在镇子上去找些东西...”

若不将他支开，也担心他无意中闯入进来。凡人若是窥测禁忌，轻则夺去阳寿，重则锁入黄泉下幽冥之处。
可我从前断不会为一介凡人思虑过多，现下却是....心中升起几分烦躁，却是几分陌生情愫，一阖眸，定一定心神。

“藏红花一株，即便是干花亦可。另外还需红烛三支，白烛两支。”

“还有一枚银簪.....你去镇子东面儿的银货铺，将大门敲上四短三长，里边儿的人会给你的”

如此一来，时间大概是够了。

楼外的结界因为他离开而产生一丝波纹涟漪，却也不过是一瞬的动荡，而后又归为沉寂。此刻窗外已是漆黑一片，隐约可见月光森幽，似流水泼淌，伴以粼粼微光。

垂放榻上了手微微抬起，食指指节轻叩两下，便有烟雾袅袅自袖中溢出，将周身包裹，又似一阵风将自个儿卷起，轻轻地放入水中。

白衫已褪去，静坐在木桶中，周身散出阳炎气息，原本平静的水面不过一会儿便咕噜咕噜的冒出气泡，似火炉上的沸水，愈发的热烈。额角的冷汗滑落，沿着轮廓至下颚，然后滴落在桶中，却骤然冰结，由点开始，一圈一圈的向外扩大，将这一桶沸水渐渐化作凝固的冰，散出森冷的寒气。

微微启唇，一丝白雾自唇角溢出，在面前漂浮成型，渐渐的显现成一颗冰晶模样，却又包裹在朦胧一片，看不真切。

虽周身浸入寒冰，甚至屋内摆设也有边角渐渐结霜，可躯体内阳炎气息不消，与体外寒气交织相融，使得面色一阵的红润，一阵的泛白。

“呃.....”

如此循环周天经络几回，终将大半阳炎炼化，禁锢于魂识之中，祭出的一魄亦收回于灵台归位原处。

一桶的寒冰亦恢复原样，水温稍烫，浸润其中。

我听见他推门而入，携来室外晚风，亦携来归人匆慌的步履娑娑。也听见他言语之间难掩的焦急，与后知后觉的赧然。至此便睁开眸望去，瞧来他背影映入我眼中。布衣少年，举手投足尽是未褪青涩，我想...他或许有一些特别。

莲花楼中依旧静谧，唯有夏蝉鸣叫，亦有夜风拂得院中老树枝头沙沙作响。
也有我倾身过去，伏在桶边，搅来水声起涟漪。

“你回来了。”

便生出来些捉弄的心思，好叫我瞧一瞧，这少年到底特别在何处。竟搅乱我心绪诸多，令我不能静，令我不能想。

“东西都拿回来了？”

“替我将红烛点上吧。”

他局促模样倒叫人心生出些趣味。衬着那烛光，也叫我能清晰看见他耳根子泛红，唇角笑意泛深一些，我探着手去拈住他垂下在一侧的指尖，轻轻扯了扯。

“你走近些。”

他倒真是听话，近前来两步，就在桶边儿。我抬首时，他依旧以另一只手蒙住了眼，严严实实的。凡人似乎对于男女之间，礼义廉耻格外看重。可我原型不过一具东拼西凑来的傀儡，这皮囊也不过是菩提为我寻来，再捏造。
于我而言实在是无谓。

可我想知道....

“江澜，我就在莲花楼住下了，好吗。”

我凑近了他，站起身时水声淋漓，我与他微微靠近。他虽未将手垂下，却一定知道我气息在他唇边，言语轻微。

我虽是有心捉弄他，却未想过他如此举措，倒叫我也愣在原地，便瞧他恼红了脸，再转身跑出去，搁那歪头的廊柱上头咚咚咚的敲着。
抬起手来，指腹蹭过唇瓣，与他相触时的余温似有残余，也令人心头一阵悸动。如此想，便又缓缓在木桶里头坐了下来，整个儿浸入水中，令那微凉的水漫过肩头。


这一夜，怕也无眠了。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