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山———太乙观势力范围

——承平三年 冬


山顶的雪很厚，白色的雾气蔓延到半山腰，绯衣染血，反倒多出几分的暗沉。半凝的血珠自剑锋缓缓向下滑落，滴落在雪地上，慢慢的渗透，慢慢的变淡，慢慢的化作虚妄。
女子的怀中抱着一颗人头，浑浊的眼半睁，未干的泪痕凝结在面颊的沟壑中。


指尖碰触的时候早已是一片冰冷，她就这么向山上走着，一步一步，留下蜿蜒的脚印在身后。

脚步微顿，雪地上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她低下头，垂下眸，看着怀里抱着的这一颗头颅，发顶覆盖的霜雪寄存，看不清发丝梳理的纹路，就像是前途未知，浊雾惘然，蒙蔽着双目。


指尖微动，她松开了手，掌心托起的重量应声跌落，闷声的响动，仿佛敲碎了什么。抬眸再次迈动步子，她一步一步的往山顶上走。
那里的建筑已然可见，砖瓦一片一片，不曾被大雪埋没，这样的地方天天都有人清扫，这样的地方也天天有人来来往往，周而复始，不曾停歇。


她再次停下，前面有人，剑尖滑过雪地滋滋的声音也停下，腕间微转，扣背身后，继续往前。


“...里面有人吗。”


干涩的嗓音自喉间挤出，她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干涩得有些可怖，甚至说话时也是一阵撕扯的疼痛。有温热腥甜在喉间蔓延，平静的面孔却依旧冷如鬼面。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可她却微微一笑，冰冷的面上多出一丝暖色，眼底却是嘲讽戏谑。多少人对她这副模样避之唯恐不及，请之入内倒是少见，抬指擦过面上一丝落雪的痕迹，指尖的血痂早已干涸剥落，却依旧充满了血腥气儿。

“好，那就进去避避风雪。”


长剑入鞘，悬挂身侧，剑穗微微晃动，她动身向观中走去。青砖红瓦，打整得一丝不苟，抬首时正可面见正殿肃严，与她之间愈发的格格不入。
香客往来，步下带过微风，鞋面擦过砖面有沙沙的声响。


“人真多...”


却不知他有没有来过。

茶室馨香。静谧一方。


她随人跨入这一隅，位于门口扫过室内摆设。七年了。她记得师父也有这样的一间屋子，可她从没进去过，不是不能进，只是从未想起过。对她而言，那时候去山上多猎一只山兽也是好的，人是静的，心却是静不下来的。


“我想找人。”


兀自出声，已不像最初时那么干涩难言。


“找遍了能去的地方，但...没有结果”

“不知道。”


她走进室内，在他对面坐下，炭盆中的火星点点，橘红的光芒有些灼眼。微微眯着眸子，她想起扁络桓也是在这样的冬日突然不见。或许也不算是突然不见，只是没听完她解释就不见了而已。伸出双手在炭盆上方，冰凉的指尖渐渐有了一丝暖意回转。


“可能是他不想见我，所以我找不到吧。”

——接上。


咕噜咕噜的声音是热水煮沸了，白色的水蒸气也带着滚烫的温度，冲开了茶碗中的茶叶，浓郁的茶香在刹那间绽开，然后缓缓飘散。她端起了茶盏，边缘很烫，杯壁更烫。可这双手却不是藏在深闺的手，她碰触过更烫的东西，是血。


呼气拂开了依旧腾升的白雾，微干的唇沾了些许，微微一抿，也是几分痛楚。


“他不喜我杀人，你说，我再杀多少个人，他才会自己出来。”


“或是，我忍住多久不去杀人，他就会回来。”

“说来说去都是不愿意，那我只能逼他出来了。”


她的目光还是落在茶杯里，微微泛黄的茶水，拂开了白气，剩下的便是余漾尚存。她再抿一口，舌尖尝见的依旧是苦涩，却无回甘。


“或者...”


她的眼底有笑，似笑非笑。


“道长有什么办法，能帮我么。”

“帮忙与办法——听上去好像不太一样？”

搁下了手中的茶盏，她换过一个姿势，单手撑着脸颊，眸中含笑。

“道长不妨说说看，是怎样的帮忙，或是怎样的办法。”

“以及——”她顿了顿，抿了下唇，缓言道出，“我需要给出怎样的代价。”

她出师多年，杀人无数，若要信那鬼神一说恐怕只会落个夜不能寐唯恐厉鬼索命。若要说信，她自然不信，不过——


“若能帮我找到我想找的人，即便是天方夜谭，我也信的。”


于她而言，这三年的执着已经渐渐成为一种执念，甚至于一种目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不管怎样不切实际，她都无谓于此。


“但说无妨。”

她没想过，原来想找到扁络桓，还要顺应天意，或是听天由命。她说要杀多少人逼他出来，却也是真的想过的，只不过——她硬生生忍了下来，她知他不喜，即便这么些年他不在，她也不曾像从前那般妄动杀念。


可这样的忍耐近日来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她找遍了许多地方，广南，大理，荆湖，然后是京城，甚至扶桑她也去过了。
她等不下去了。


“好，那就问问三分天意，能给我什么指引。”

——接上。


她依旧撑着侧脸，看着眼前的道士摆弄着，她看不懂，也无须看懂，她要的只是结果。


“算是吧。”


这丝笑变得有些嘲讽，却是自嘲。她做事恣意洒脱，率性而为，不会为了那些琐碎之事烦心劳神，可唯独这一件事——她始终没个线索。当初换她药囊的那个人她杀了，可是扁络桓也丢了，她忽然觉得有些气郁。


“我找不到他，问遍了与他有关的无关的，都找不到。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似的。”

现实？
现实是什么？像这样闲坐在茶室里，还是在外面见人就杀。扁络桓的现实又是什么？或许她一开始不应该答应去帮他照顾赢旭危，或许她一开始就不应该死乞白赖的跟着他。

可现实就是赢旭危死了，扁络桓也走了。而她仿佛还在原地，找不到该去的地方。

“那他三年来都没活在现实里吗。”

或许是活在自责里面，可假若他认为是她从中作梗害死了赢旭危，难道不该杀了她更能解恨。

“你是不是已经看出来什么了？”

不管是不是现实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想把扁络桓揪出来，不管他是不是依旧不想见她，她至少要告诉他当初的事情到底是怎样的，至于他信不信。

她弯了弯唇，这个世上不信她的人太多。

“你们这些小道士成天神神秘秘的..跟那些庙里和尚似的好像一个一个都看破红尘。”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拖曳，声音拉长也有几分慵懒。她已经没什么选择，也没什么期待，如果三分天意都不能给出什么答案，她也无非是像从前那样。

“说吧，你要多久才能知道他在哪儿”

她唇边的笑顿了顿，随即笑得更深了些。她慢悠悠地换了个姿势，十指纤细，轻扣于膝头横摆的剑。这是她的情人，总是不离不弃的。

“我不记得了，有的人该死，就得杀了，不是吗”

她的笑很深，化在了眼底。

“如果一定要算的话，几百条人命也是有的。”

她眉尾轻挑，随即化开了一个柔和的弧度。窗外的风雪依旧，却渐渐小了。可她听了答案后更等不下去，茶水入杯的声音也足以扰乱人心。她惊觉自己的指尖在方才有一瞬的微颤。

她笑了笑。

“多谢。”

-结

——承平四年 春


这里仍旧是一尘不染的模样，青砖红瓦，只有时间流逝斑驳过后的痕迹。她手里还是那把剑，却擦得很干净，似乎从未用它杀过人，染过血。她再次回到会稽山上的时候，叶子洛似乎并不意外，甚至她自己也认为，这也算是一种天意。


只是这三年来的执拗断了，却依旧是一个黑洞般的结果。如果说人生在世只分为梦境与现实，那她现在似乎就存在于两者之间的夹缝之间。


“我以为道观里面的日子应该很苦闷，至少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用再拔剑。”


她的笑还是和从前一样，站在对面的还是那个素衣冠发的人，依旧是她第一次见面时就觉得神叨叨的模样。道士么，向来是故弄玄虚的。

“你本来就是个神棍，不信你去山下走走，许多人都这么说”

这话说得有些散漫，不过那些茶馆里说书人讲的故事里总有那么一两个被称作神棍的神算子，说些什么天机不可泄露，顺便替人指点迷津。

“你是不闷了，我这几天过得可不自在。”

少了杀人取名，她除了发呆还是发呆，了无生趣。

“说吧，怎么打，点到为止还是以命相搏？”

这一番话倒是推得干净，剑身一抖，破空一道厉音，剑尖划过半圈横于身前，她笑意慵懒。


“少扯淡，你师兄回不回来你都是神棍。”


轻哼一记，剑锋直指对立，一步迫近，这一片目中划分九宫成形，二人身在其中，她微微侧首。


“像你这样的道士，每天不是神神叨叨就是练剑修道，我不过是个走江湖的江湖客，揣着三脚猫的功夫，你这一句怕死是不是说得太过自谦。”

“你以前是个江湖客？然后看破红尘就来山上修道了？”


茶馆里的说书人当然也会讲到这样的故事，凄美的结局最后不是双双逝去就是皈依佛门，当然道观和寺庙还是不一样的，但是在苏曼莎看来依旧是神神叨叨出自一家。她不是个剑客，讲究不了那些江湖规矩，当叶子洛青锋斜指剑气外泄时，一剑直刺面门。


“神棍的话，你猜我信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