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

——承平五年·冬——

【秋末枯叶飘了几日，缱绻上几分萧瑟，香尚未断，金炉里续着一段烟，窗花上就结满了一簇一簇的冰纸儿，邻屋的丫头贴了纺布裁的鸳鸯，一早儿揭下来竟细致地纤毫毕现。央着要送进屋来，热气一蒸，烘地那小手嫣红，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 宜其遐福。推开窗让那寒气蛰地肌骨一凉，入冬了呢。】

【殿前的白阶也未来得及扫，寒霜就这么急着落了下去，这时节，候鸟南归，早不见鸳鸯了罢。】

【恍惚又是一年将过，瑶池上碧波漫起薄雾，冷峻峭壁上层层镀了铁色，白虹出岫，天光络绎，湖面云影悠悠去，夹在山间蜿蜒向东，日夕时湖潮涨起，桥堤浸入水中，只余那飞檐小亭在源源流水中摇曳。冰峰的雪水融冷了翠意，这仙境般的名字生生透出肃杀气，崖壁上仿佛千棱百面，在如镜的水上折出兵刃的光。】

【杀手的血气，即便是掩在水里也一样黏腥，长绫蜿蜒击向身前二人，乘隙跃上尖顶儿，软带不擅近战，饶是占据了亭顶的位置，团团四人也是难对付。无影堡果然是名不虚传，不死不休。消息也极灵通，背后动机却不像仅是买命那么简单。四人自水中乍然而出，水瀑一样的花儿洒落，只怕是、在劫难逃。】

【终究是占了长兵的好处，两段白绫一高一低团团守住，在夺了一人剑后点地跃向那突破的一角，反身推出芒针，白缎儿直扑向那紧追着纵身而下的人，人跌入湖中游向柔韧的水草，身后水声扑簌，一双短匕在手掩在水草之后，绵密打法将那几人绕进蜿蜒滑腻的长草间，身旁长剑自下而上挑刺腰腹，踩水一跃方觉脚踝被缠住，渊深水静，避无可避。】

【渊流往深，脚下丘壑起伏的湖底生长着坚韧的根，水藻长草原本蛰伏在地，绕入腕间腰胁便挣脱不得，湖心涡旋顺着水势源源腾起，柔软而强劲的托力自背后而来，腕儿上的长草崩直，水压扑卷而来冲散了交戈的冷刃。】

【冷水滑过眼膜，波澜撞击撩动隐匿已久的兴味。水下静谧那沉闷声响轧来，本以为是无影堡又多了帮手，然眼前血色汹涌喷薄，这才转眸看过去，竟然是他。自幼便觉察出与旁人的不同，若被一再逼入狭缝，则定要同那堵门人玉石俱焚不可。这也正是一直以来的自我蒙蔽掩盖下的风洞，瞳眸炽烈杀意洪涛，看进那双镇静的眼中，不能自已。】

【生杀之阶，血骨堆上山梯，再回头轻云蔽月，仿佛万艳争渡。虚与相，究竟什么才是对的。】

【短匕机括弹出，化为双刺，圆弧两刃，俯冲至近旁人身前，反手一剪架起长刀，匕尖一旋挑断他手筋。右手刃剔骨般片片削落，筋骨脉络条缕明晰，末了刀尖捅入胸骨下一挑，勾住厚实骨根，生生震碎。正当中的牡丹雕残，随身躯跌落融进水潮深处。全顾不得身后余下二人他是如何应付，恍然想起多番交手，有他在身旁似乎从不顾忌安危，故而放肆。】

【碎晶似的湖水染红，一股嫣红的水流疾冲向上，继而漫开，铁色的山忽然有了颜色。汇入战团眼中只余猩红的血色，胸臆间鼎沸，竟是呼之不出的畅快。】

【晃过一念，若我就此放弃挣扎坠入黑暗中，可舍得将他一同拉下水。】

【刀刃在手指间游走，致命的挑刺就似在手心儿里游弋，不曾有过的快意，专注于递招间的攻掠浑然不觉身受那几人刀伤，直到人散声沉方惊醒了些。】

【仿佛是在那聚点处扯起山体水脉，此刻线轴收回群山瑶水尽皆后退，百般颜色调抹着变得乌黑。两把刃刺“哐啷”落地，湖水里蔓延的腻红侵爬过来，勉强要踏稳步子向他走了两步，却抵不过摇晃的人影和倏忽漂移的景象向后跌了去。内息伐乱，真气交错茫茫无绪，他人在眼前越来越近，短短一句话在脑海中回响放大。】

带我回去……不，我不回去……

【手臂支在冷硬的地上，遍体生痛，十指颤颤，伸手去扯他衣袍的下摆。】

【高高仰头看他，怕在他眼中看到怜悯和疑惑，从未在人前如此姿态，自始至终认为已将杀伐予夺支配在手，泥泞之途博取几分愉悦极是容易，可久了只有自个清楚，珠玉堆砌再多，也掩盖不了空洞的本质。】

【自负、骄纵、甚至是故布迷障的虚伪通通褪去，瞳眸里映出他的模样，数月未见他忽然出现，心中满含欣喜，可却恐惧回去冥教，不知是在渺远的哪一天，也许我会变成弑杀的鬼魅。人是极易受诱惑的。】

【他站在身前，身前就是一片淡淡的阴影，肘弯儿硌地冰冷，伏在地面听着窃窃湖水涌动，天旋地转。】

我们不回去了好不好，我有点害怕。

【视线跟着他低下身来，温厚手掌摊开，伸出手抓住，紧紧攥在掌心。整个人拥过去额角靠着他颈窝，仰头看见满天舒云，丽日高起，那蓝里划过些雾蒙蒙的影，只停了片刻，通通飞往西天去了。】

【幽冥府邸说金玉，罗帏红帐，做与谁看。】

你有听见过魑生堂的魂哭么？

我常想人死后能否带着怨念盘桓人间，可杀人本身就带着那么点乐趣，不多，就一点点。人骨密实的纹理，被利刃凿过留下刮痕，又与白绫的柔力不同。我收入门的姑娘，杀人从不见血气，死人的阳气漏出来，转世也像跗骨之蛆。

如今想想真是笑话。

我瞧不上那些个走路兵刃也亮在外的俗人，可最后幡然醒悟，自欺欺人究竟高明在哪里。

只要这江湖依然在恩怨中剿杀迫压，个体如蝼蚁永远都要被卷入其中，也或许有幸躲过，能择个山水清明的地方自在地死，身在冥教，只怕也不得不死于人人追逐的“必然”。

【瞳眸渐暗，我看着他，迎着光美目里星芒万点，却似是空洞无底。】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敢在峡谷顶上一瞬时就决定生死的人，竟会说得出留疤这样的话，红唇缓缓绽开温柔笑意，瞳眸中的风洞填满，纤细手指将他握紧。也许越是前路凶险，越是想要有一双手与我紧紧相握。】

那我问你，我背上若全是狰狞的旧伤疤，你今天，还来不来救我。

【无影堡的人是躲不过的了，幽州分堂的琐事一了，便赶回交州请命灭派，届时挑起纷争，后事谁也难以预料。轻笑自嘲。】

说不定，还真的就死在这了。

【十年，我大约，是不止十年的。也许如从前一般百尝无味，便能无甚挂念地予夺，心中明白我与他不同，我之坚定是自编的华壳，龙玄洞外他说出口的犹疑，更显得今日何等珍贵。】

【此番亦决心一改往日只求贪乐，无畏多情的本性。真心与否，也许就在于，我愿为他去坚守从不曾有的东西。】

你真是个不饶人的混蛋。

不过，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攥着他衣襟的手绕上肩头，精巧下颌搁在他硬撇向另一边的颈窝，牵动伤口一阵锐疼，未掩饰忍痛的轻喘，连同轻柔依偎凑在耳边，从湖对岸荡漾而来的清风吹起胸前青丝，不时拂过他侧脸。】

【自腰侧拈起一枚暗器拔了出来，弃在一边，绫缎三绕，蜿蜒至湖中随流水起起伏伏，抬眸看他仍然是绷着脸的模样，暗自偷笑，又正经道。】

无影堡的人不会罢手，现在我倒是有些担心云州分堂，日后麻烦也会不断。

须得禀告教主才是。

【话落又是一顿，见他终究转过脸来，趁他不备迎面一吻，轻触在柔软唇间，清润面颊漫开柔蜜笑意。】

谢谢你，专程来救我。

我都知道，从今以后，送你个不一样的霍扶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