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笛步

承平十年 秋

那夜他去了祖师祠堂，无意看到明月探望青风，本就因为青风下山猎熊一事心绪纷乱，再看到这一幕，他都有些开始不懂自己心中念想。伴他一夜在众位祖师面前抄写经书，可心不静，便不诚。

一连几日他做事虽严谨依旧，可是熟悉之人从那双眼中便能看出他游离的神识。这日，他依旧准备通宵打坐，欲凝思静神。可是脑海里终是停留着那兰溪波光粼粼的夜晚、还有则阳馆里他们俩秉烛夜谈最终被他压在身下的半截衣袖。

思绪不宁，门”砰砰“的被敲响，只听人道”二师兄，妙法长老让你现在去见他。“

”是“

他就这么应了句，将衣衫稍整、推门踏月而出，这观内一景一物皆了然于心，即使漆黑难辨、他也依旧沉稳举步，而至妙法长老院内。门是紧闭的，他略抬眼，便看到了屋顶上躺着的不羁身影，当下拱手作揖

”常师叔“

他的礼数不减、可是旋即又淡然笑言

”师叔这大半夜的莫非邀景行来赏月？“

”乐意、哪敢不乐意啊“

常师叔大抵是观内最受弟子们欢迎的师叔之一吧，为人……嗯……好吧，身为弟子不方便过分议论长辈的是非。虽然这人也不大有长辈的样子。

秋夜的风吹过他空荡的广袖，尽是萧瑟。他几个起落间跃上了屋檐，摸着瓦砾冰凉，却见师叔就这般躺下，不由摇头

”师叔上来也该在下面垫个毯子，这秋夜寒气重。“

转眼他便看到了瓦片上搁着的茶具，一时哑然……还有人能到屋顶上喝茶的？他一度怀疑那茶壶里装的会不会是酒水……只是这样揣测师叔似乎不好。他的目光方才一直停留在那瓷壶上，见对方看来，他这才慢吞吞的收回目光

乘凉？这种话大概也只有这人会说，当然谈起附庸风雅，还有个唐师叔也算各种翘楚，只是唐师叔不会武艺，这样的凉意身子恐怕遭不住。

或许是他目光太过灼灼，又是在平日里常常相处的长辈面前，他倒改了在师兄弟面前硬撑起的稳重和波澜不惊，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好奇，接过茶杯捧在手里，狐疑的看了师叔一眼

“取暖的东西？”

秉承着长者赐，不能辞的原则，他将这一整杯喝了下去，辣。。。火辣的感觉冲上脑门，喉咙间渐有灼烧感，他皱了眉头，忍了半晌，待这劲头过去才低声正色道

“师叔，馆内不得饮酒！”

“师叔，您这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他长在这会稽山上，就从未饮过酒，印象中他那不成器的舅舅当年就是因为拖欠酒钱赌钱才听了舅母的话把他卖了出去，才导致他那两年的梦魇成型。。。。他半点都不想开启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只是吸了吸鼻子，脑袋发晕，又让他觉得有些委屈

“师叔太坏了，害我犯了戒律，明日，明日我也罚自己去祖师祠堂抄经去。。。。。”

他平稳的端坐在屋顶，秋风吹起他宽大的袖袍，总显得骨瘦嶙峋，你若是看进他的那双眼睛变就发现其中尽是茫然

“祠堂夜里那么冷，四师弟该冻坏了。”

他已然醉了，莫名的就喃喃吐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不知者不罪，不代表事情没有发生。该惩戒的，就该受着。”

即使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也无人处罚他，可是，人啊，自己的心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唐师叔曾经取笑过他，这个老二，严谨自律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木讷，无趣得紧。

他听着师叔也责怪着师弟，他有些忿忿不平的顶了一句

“四师弟才多大呢，又是才来观里没两年，稍微有些差池也是情有可原。”

“再说了，那熊瞎子体型庞大而凶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虽说。。。虽说后来师弟扒了熊皮给明月师妹做了手抄当生辰礼物，那也是顺手之举，明月师妹打小就怕冷，青风为的是师姐弟的情谊，也算得上情理之中。”

平日里倒没见过他这么能诡辩，借着酒劲，他含含糊糊的嘟囔着，只是说起明月师妹来他的声音里更多的是点点委屈，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委屈什么。

他虽然醉了，但是并非醉到不清醒的地步，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知道师叔语气里的含义。这个时候，他应该沉默不语，应该听着受着，可是，酒精真是个好东西，让人怎么都控制不了情绪

“师叔分明口不对心。”

他以前是看破不说破，今晚却是，想说什么说什么

“师弟他已经得到教训了，掌戒师叔让他站木桩淋雨，蔺师叔罚他不准吃饭通宵在祠堂抄书，还不够吗？

他也知道青风做到不对，可是已经受罚了不是吗？

”师叔，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他这话说的极其孩子气，只见他稳稳当当从屋檐上跃下，又在院中朝对方作揖行礼，分明是气呼呼的要走，可该有的礼节不能忘。

“夜深了，师叔早些休息，景行告退。”

=====结====

承平十年 秋

他并没有亲眼看到青风与静昌起争执的情况，只是他从师弟们的议论中知晓静昌伤得很重……青风被掌戒师叔带走云云。

他跟着慕师叔亦学了这么些年的医理，自是知晓静昌此事并未作假，可是这才是奇怪之处。青风并非好勇斗狠之人……

师父去了掌戒师叔处商讨此事如何抉择，他端着药汁，一路缄默行至则阳馆，轻轻敲了敲门，依旧是那一贯平稳的声调

“静昌师弟可是醒了？”

说起来，他与静昌相处的岁月倒比和青风多得多。他自小便在道观长大，虽然身居二师兄之位，但静昌师弟的年纪实则较长，他们这一门的人，因着师父不喜喧哗，平素相处鲜少玩闹，虽不说很是熟络，但日子久了，自然也就不陌生。

听着里头的声响，门 吱呀 一声打开了，他看着神色怏怏的师弟，跟着进了房门，将药碗放在桌上。

“慕师叔开的药，刚熬好，我想着你该醒了，便送了过来。”

“这药需得服用三副才可，勿要忘了。”

他坐在桌旁，背依旧挺得笔直，目光落在静昌身上，神情却是缓和的。

他与静昌师弟相处多年，素来平和，也鲜少听闻静昌与人相恶，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一次偏偏便是和青风生隙……不过，事情再困难，总归会有头绪和解决的办法。

他的目光落在那碗已经喝净的药碗上，听静昌询问，却是摇了摇头

“并不晓得青风师弟如何，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师父与掌戒师叔正在谈论改如何处置此事。”

他稍有迟疑，却依旧开口询问

“静昌师弟平日与人相处和睦，青风的性子虽有跳脱但却鲜少冲动，你们俩争执为何？”

他虽然与青风交好，但是以他的性格，若真是青风之错，他也决计不会包庇，同样，他相信掌戒师叔亦是如此。只是，他不过略略一问便瞧见对方半晌不语，像是在迟疑，又像心中有愧。

他的目光并不曾在对方身上停留过多，他听着这人的回答，被宽大云袖覆盖住的手，不由握紧。

青风？明月师妹？走得近？明月师妹自幼起性子便有些疏离，在观中除却自己外，确实只与青风相处多有欢颜。

"静昌，慎言。"

他的目光聚拢在这人身上，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他这话一出，不但青风受罚，于明月师妹亦有碍。

"你可亲眼看到什么？否则这话可就是污蔑"

他虽然并不想仅听一面之词，可是静昌的神情却不似作伪。听静昌提及其他师兄弟，他心中约摸有了一些想法，当下点点头。

“一碗面并不能代表所有。”

他嘴里虽然这样说着，可是心底却不知道是对青风做事不分寸的失望，还是对明月师妹无故被牵连而忧心，总之一时思绪万千。随即又道

“若是其间真有龌龊，掌戒师叔必然会根据门规戒律作出惩处。”

“静昌若有言可当面禀告掌戒师叔，事情未查清前就流言四起，不妥当。”

话至如此，他拿过桌上的药碗，略颔首

“那么师弟好生休息”

承平十年 秋

更深露重，他立于崖边亭角旁，直直的注视着上山的来路，专注而沉默，眼底的忧思浮动明显，眉头深锁。

旁边高大的槐树在萧瑟的秋风中簌簌作响，摇落月华细碎的斑驳洒落他一身，半隐在黑暗里的那张平静脸上，眼底焦急暗起。

青风追杀静昌未得手被蔺师叔碰见然后仓皇下山这件事情就在这个夜里惊得观内波澜四起。掌戒师叔和师父已经带人下山，而他，只能无用的站在一旁就这么瞧着……

他原本向师父请命下山，可是师父看向他的那一眼，让他到现在为止都心有余悸。他先是为青风求情在师父房门前跪了许久，后又要跟随下山，难道师父不信他？以为……以为他会因为私交而放了青风师弟吗？

他站在寒风里，秋风掠过，山林间寒鸦高飞，不住发出凄厉的啼叫声，声声惊人。

他尤自沉浸在思绪里，忽听身侧一声轻唤，这才看到站在自己身旁的阿雪。

”阿雪，天冷，你怎么跟来了。“

听她关切话语，却是摇了摇头，顺着山道看下去，还依稀能见那隐约的火把如星光零星。

”阿雪，师兄是不是很没用。什么都干不了，什么都做不成。“

阿雪的话语活泼声里仍能让他察觉出一丝因寒风冷意的微颤，他的这个师妹啊，自小便喜欢跟在他身边，当个小尾巴，他一直以为这孩子懵懂无知，哪里晓得原来也有会关切人的时候。

他的衣袖忽被人拉扯，这孩子倒像小时候撒娇一般摇晃着他的云袖，他也未曾挣脱，却是抚了抚这人的发髻

“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喜欢撒娇。”

“走吧，天冷，去亭子里说。”

到底是没能坚持自己的念想，总不能青风未归，倒让师妹平白生一场病。两人缓步而行，听着阿雪在耳边叽里呱啦的说着一堆赞美的话，他低沉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些。

“净瞎说。”

“我只是觉得、打你四师兄来观里起，我便与他同吃同住同行，可是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却半点没能为他做些什么。”

他站在亭子里，或许是黑夜太过沉寂，他也想将心里的话，说上一说。

“其实，虽然我一直想要秉公处事，可是静昌师弟的话，我到底一个字也未信。”

他仍记得那日去静昌处送药时的所言所语，虽是似是而非，却字字句句指向青风与明月师妹说其有私情。明月师妹性子温婉而疏离，从来都是跟着慕师叔呆在医馆里，鲜少与众位师兄弟玩闹，这平白的被人议论纷纷……

“明月当初为了替青风求情长跪不起，最后被青风抱回慕师叔处……其实我知道，他们俩坦坦荡荡，可是观里的流言到现在还未消。”

“青风打从来了道观起，便受掌戒青睐，又被蔺师叔相中，收为了入室弟子。说来这是他的机缘，可是……到底还是惹来了大家的嫉妒。”

很多话，他原本是不想说得这么清楚明白，可是他知道，就算太乙是清修，可是人呐，心底的七情六欲总是难以遮掩。

他紧锁的眉头忽被阿雪轻揉，那冰冷的手指在他眉心间揉弄着，阿雪身量还未长开，踮起脚的模样让他心里一软，伸手握住了那冰冷的小手，放在掌心里为她暖着。

“是啊、青风心中定有委屈。可是我却没有机会听他倾诉。”

“嗯，你说的对。再怎么样，我也应该相信师父，相信师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哀自怨。师兄还未有阿雪通透，倒是需要自省了。”

他确实是没有想到，自己有一日竟然需要他一直关怀的小师妹来安慰自己。只是听着这人娇憨的话语，像是冲淡了那么一点儿愁绪。

听着她念叨着的句子，可是没有一句能对得上，看着她歪着脑袋疑惑的神情，不由像小时候那样刮了刮她的鼻尖。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

她打小就住在观里，虽说入门晚，却在这太乙的时间长，只是这小丫头从来都不肯好好的听听课，每天早课打瞌睡，晚课开小差，罚也是被罚了，可是错呢，每日照旧，师父和师叔们都拿她没办法。

“其实，我心底是相信他的，不论他是否解释。”

“不过，我更希望，若是师父师叔找到他，也能听一听他的委屈他下山的理由。”

其实他心底更担忧的是，期望青风千万不要同师叔们动手。只可惜许多的事情早就不能如他的意料。夜渐深，风越刮越大，卷过宽大的云袖猎猎作响，他看着师妹被吹乱的发，还有在寒风中发抖的身子，当下也不再坚持，拍了拍她的肩膀。

“走吧、天太冷了，我们去观里等。”

明显的瞧见阿雪眼中的倦容，不过才转身，便因为困倦打了个踉跄，当下蹲在她身前，像小时候那样。

“上来吧，看把你困的。”

承平十年 夏

夏日炎炎，可是这会稽山上却是消暑圣地，许多人慕名前来，加上慕师叔的医师妙手，这周围求医者更甚。

卫夫子便是其中一位，他很高兴，若是无事，便常去与这人一道下棋，煮茶。对方给他提出了许多的意见和建议，让他受益颇多。

这日，他拿着一罐茶叶，匆匆前往卫夫子住处。

他师傅玄气喜好茶道，他这个当徒弟的，也没别的什么本事，只能把这泡茶的手艺学好，侍奉一二。

拿着小茶罐，那是最近托人弄来的君山毛尖，听着里内的声音，这才推门而入

“卫夫子。”

先打了个招呼，随后关心问道

“方才听着你仍在咳嗽，莫不是夜里贪凉？”

见这人说无碍，他看了一眼那略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只是这人的性格他大约知道了一些，也不再多言语。

只是将那茶叶罐递了过去。

“别人帮忙弄来的，说是君山毛尖，我从未喝过这种茶，想让你帮忙品品。”

“然后……我的手艺不算好，想听听夫子的意见。”

见对方拿过茶叶罐闻了闻，想来别人并未在茶叶上糊弄自己，也放下心来。接过对方递来的茶具，一一放于桌上摆好。

半旧的釉褐色茶具，他将煮沸好的水，冲洗茶具，然后用镊子夹起茶叶放入杯中，轻轻摇晃着茶具，闻着那点点清香，待香味稍浓、才将水再冷冲入。

看着茶叶上下起伏，才执起茶具将翡翠色泽的茶水倒入杯中，递了过去。

“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