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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曲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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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怀殇] |游园惊梦|——经典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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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曲秋水 发表于 承平年间 2016-12-5 20:39:45 | 只看该作者
翠花:

[犹记得小时候的一桩事。那时刚被买进戏班里,年纪太小,还不能学艺,只能先在后台帮着做些擦洗的活计,有一日班子里排杨贵妃,马嵬坡前谢君王,戏班里最红的角儿扮好了相,站在帘子后等上场,手里拈一根点燃的烟。旁的人见她那般漫不经心,咬耳朵碎了句角到底是角,不动真情也赚尽眼泪,话里勾兑了酸气,恰被她听见,转过头来似笑非笑,说你们懂什么,痴情人才舍不得演痴情,演的好的尽是无情人。她说那话的时候,一绺微光从帘子缝里透进来,有片金箔粘在她腮上,光影下一明一灭,像颗天生的痣,又像滴凝固了的泪。]

[我攥着湿布蹲在地上抹地,一身粗布衣裳灰扑扑的,正好挪到她脚边,这时台上鸣锣‘锵’地一声响,她猛然将烟灰掸落,攒着火星子的灰落到手背上,蔓延开龇的一阵刺痛,她却头也不回地背身离去。毡帘带起的光在眼旁翕忽一闪,未几周遭重归暗昧,只有呛人的尘灰在空气里起落沉浮。手背上灼烧的痛楚像一根针,将她甩落的那句话深深刺进心里,我僵直在原地,暗暗起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成为最出名的角儿,要像她那样把七情六欲摒却,站到最顶端,绝不让自己跌堕在昏无天日的泥淖里庸碌挣扎。]

[后来我真的艳惊四座,骄傲被雨点般的称赞浇灌成茂盛高树,又一朝顷刻萎落,埋进深宅大院一望无际的岁月里。直到很久以后,拨开时光的浓雾回头瞻望,我才知道那日其实她说错了,真正无情的从来并非演戏的伶人,而是看戏的票客。他们坐在台下朝你投青眼,旋泪花,等戏散场便各自离去,只留下灯晃茶凉,舞台中央一面孤零零的残妆。你悉心敷演,他们匆忙应和,从始至终不过是旁观过客,抽身多容易。]

[譬如此刻,荣兰已经起身坐到床沿,背对着我俯身穿鞋。空气里还萦绕着她淡薄的气息,门一开是不是就会被飞雪吹散?一股难言的失落霎时间覆上心头,像是蚂蚁在用一排细齿慢慢啮噬心口肉,钻的人满心作痛,有一瞬甚至无端怨起她——为什么上一秒将话说的绵蜜动听,这一秒却又能够来去自如?]

[玻璃罩里的灯光渐渐趋于喑弱,在墙上投落出一道昏影。挣扎着从床上支起半个身子,无声注视着她的背影,西服上暗棕格子横亘在视线里,黯黯的像蒙了层抹不去的灰,空气中仿佛有一根透明的线牵扯在两人之间,谁都没有出声打破此间沉默。远远的窗外,荒冬枯朽的树枝桠梢旁,银白的月将夜幕烧成一个空洞,炭火在熏笼内噼啪燃裂,把屋子烘得温暖如春,凉滑的绸子随着起身从床沿滑落,轻软覆住半截裸露的手腕,神智被鸦片浓烟熏滤,还有些微恍惚,就这样虚虚倚在床榻边,背靠着雕镂流云百蝠纹样的木雕,整个人仿佛一泊荏弱的月光,要随着她的离开一同隐去,一瞬间我发觉自己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汹涌到嘴边,只幻化成梦呓般的三个字]

我送你。

[其实很想陪她多走一段路,一直越过荣府的大门,走到外间的长街上。我很想看街边的孤灯怎样把夜色晕开,看苍茫的雪一点点落到深处,在她肩头安静地融化,很想看看她的住址外是什么样子,种着什么花,植着什么树,四季能看到什么样的风景,会绵延到什么地方。以往每一次道别,我都只是止步在房门之外,沉默地目送她离去,好像不远送,就不会发现原来我只能够陪她这么短。]

“不用,我会。”

[心狠狠一扯,骨子里一股执拗兀地被激起,不知怎么就发了狠,眼眶里被激出一层薄薄水雾,不想被她看见,撑肘颤颤挪到床下,停顿在她脚边,低着头开始慢慢替她系皮鞋的带子,一执一牵,一别一结,动作很慢,好像这就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寂寞丝丝凝在眼角,门外雪起叶涌声簌簌不绝,狂风卷着雪沫灌进屋内,吹得玻璃插屏上尺来长的红垂条哐当作响,纷乱地砸在耳畔,绸青褂子的里料薄薄贴着胸前肌肤,心被攥成一团,拧得出汁,泡在里面蜇疼蜇疼的,偏偏厘不清缘由,只是空。]

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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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清泓 发表于 承平年间 2016-12-23 21:09:3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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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兰

[系上一只鞋,黑色鞋尖上附着融化开的雪水,一点点向下滚落,手指沾上水珠,擦过一小截显露在外的脚腕。荣府的窗子外面,斜切过窗格的树影,黑色的天被整个冻住了,稀薄的雪色是唯一的光亮,冰冷的寒意随这晦暗蔓延进来,脸颊、指尖、脚踝…在掌纹毛孔中无规则的游动,微弱的颤意缠绕臂膀,攀上托在掌中一只更细瘦的腕,挣脱后低在脚边。]

[我是劝不住她的。]

[深黑色的带子慢条斯理地绑结起来,眨了眼,凝聚住的视线略微一侧,就可以看见翠花乌黑的发顶与下颌的弧度,其实也不必去看,她面庞上每一处细微的雕镂线条都是熟悉的,仿佛前世里涂绘的一张画,勾勒过曲直,描摹过眉眼。把手指缓缓抚过她的发,我想起春日时满山开遍的杜鹃花,在缠绵绵雨里簌簌落落的飘下来,朱夏时节热烈燃烧的木槿沿着走过的小径一路延展至看不见的尽头,还有秋天里,漫漫的风刮过瑟瑟枫叶,声音将灵魂洗练。这世间一切值得珍藏的美好,多想让翠花自由地去看]

来,坐着

[弯身将她扶起,两只手臂忽而变的异常沉重,被不知名的力气坠得酸痛。荣府将翠花困住了,抑或是我们每个人将自己困住。一切都不过是虚妄,谁会用微薄的慰藉去拯救一个人?]

[我知道我有罪。]

好好保重

[回身摘下外套,厚实的长衣搭在小臂上,手指将衣摆掐出几道浅印,仿佛有所依托,渺茫与迷惘逐渐淡下去,却始终不曾完全消褪。凑近侵入亲密的距离,目光顺着翠花的眉眼抹过去,有一刹那,是想要将那些未曾诉诸于口的话都说与她听。唇角掀起来,最终只吐出一口气,言语瞬间泯灭了。她闭上双眼,我抽身而离。]

[飞雪从半开的门里灌进来,一蓬一蓬扑在面上,半个身子掩在黑暗中,逼得人睁大双眼。我转回头,望见翠花削瘦的身形被灯影拥抱,云里雾里,几乎要在浅浅的光线中消失不见。]

[世间温柔难长久,命运总在等,等我们追悔莫及,或是心如死灰。]

=====第二幕 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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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曲秋水 发表于 承平年间 2016-12-24 10:46:08 | 只看该作者
===第三幕:套路这么深===

翠花

[戏在黄昏时分开唱,胡琴的弓子摩擦过银弦,大概忘记涂松香,干涩的乱音像寒鸦泣声,骤然在深宅上空撕开一道豁口,乌鸦扑棱着翅膀从里面钻出,穿越重重院落,往此刻飞来。]

[小院独辟,花径旁的千叶重瓣石榴正开在最好的时节,团团饱满花萼嵌在绿叶丛间,沉甸甸的烧。向晚的风穿花度林吹来,窗子缝隙里透进一线澄柔昏光,屋内一盏地灯点亮,影子幽幽黯黯的,投在影壁上,覆上眉眼间,极莹极亮的一双眼睛,在朦胧灯光下盈盈欲流,一汪水似的,似有深情欲诉,印在对面青绿驳杂的铜镜上,看的久了,便不像在看自己,更像是要越过那层镜花水月,灼灼看进另一个人眼里。]

[二管家来告别是在春天,那时夭桃秾李都已谢成一尾焦黄,只有几丛小小的白花还开着,像一枚枚细银纽扣,缀在晚春最后一抹风光里。二管家身上有股读书人的书卷气,说话从来温言款语,不疾不徐,因此当他说要去投戎报国时,我心里头很惊讶,更多是茫然。偌大家国的飘摇风雨,已经越过水磨砖砌的高墙,打落进这座古寂的深宅,乱世下,谁都无法独善其身,只是时间早晚的分别。二管家走了,一如这个即将谢幕的春天,我目送着那袭熟稔长衫消失在假山的拐角,转过头,第一次向荣兰撒了谎:“以前我从来没有留意过他,现在倒有点难过了”。]

[我很心虚,怕她知道我动过的心思。却又更怕她不知道。]

[好像有一条细细的青蛇,悠悠钻进了脑中,旋着旋着,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是谁曾说过,心有爱慕之人时,她飞花拈叶,一个眼神都能杀人,眼为情苗,心是欲种,久恋必苦。我在这潭苦水里浸泡的太久,总忍不住猜她,她说过的话,她投来的眼,她唇边的笑,她眼底的黯,统统都拢进心里反复拆解,反复咀嚼,像是要把骨髓都榨干了才罢休。]

[有时也会恨她,但更多时候,舍不得不去爱她。]

[阶下武生锵然一声长喝,陡然把思绪牵扯回急管繁弦的夜里,周遭蜜炬红烛通燃高烧,替去房内原本稀落灯火,长廊下火红灯笼描绘大金大彩,一整班乐师接管弄弦,荣府的人间,一张涂脂抹粉的脸。依往年旧习,座统统摆置在廊庑下,留着院子正中一块平地,上演人间疾苦生离死别,今日依旧和荣兰坐在一处,手被她握进手里,摆在膝盖上,随对面武生的身法韵律轻轻拍动,肉触肉,无言的撩拨。胸腔里心阵阵跳动,暧昧与熨帖在旁若无人的亲密中悄悄蔓延,身上深黑银红的旗袍溶在夜与光里,和她的长袍马褂一齐落进画框,倒像是天然一对璧人,这么想着,心里难得的欢喜起来,便忍不住将身子凑近了她些,一时闻见她身上的气味,是衣橱里挂着的碎花末子的香,浅浅嗅进一口,竟有些贪恋,原来我戒得掉鸦片烟,戒不掉她身上的香。]

“听残银漏,逃秦寇,好叫俺有国难投。哪搭儿,相求救——”

[趁隙往荣兰那觑了一眼,正对上她察觉的眸,鼻息一时有些慌乱。拿扇子障过半面,扇面上娇娆朱砂梅瑰姿摇曳,细腕微一拨转,带引扇柄斜斜倾倒,露出雪白半截粉颈,柔柔双缕清波,捻了些娇俏语气,在她耳畔喁语道]

这个小武生还不错,挺俊的。

[确实不错。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梨园行中有句行话,“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这两出最考较硬功的大戏,唱腔,念白,文工,武斗,样样讲究滴水成冰,非一日可成,倘若火候不到,上去也是七零八落,赔上师父与戏班名声,砸掉多年招牌。譬如得月楼的古翠花,能将一曲《牡丹亭》唱至敲金断玉柔肠百转,引满场戏迷豪掷千金,赔一夜感动,也从来不敢出演《思凡》。]

[又或许是不忍——世间最悲哀,莫过英雄被逼为草寇,女人动不该动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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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际遇]: 曲秋水参加民间吃月饼大赛获得冠军,纹银+1 两 . 幸运榜 / 衰神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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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兰

[又是一个月夜。黑暗自远方覆盖下来,漫过树杈枝桠,遮蔽住庭院里假山山石,张牙舞爪的扑向狭窄的小径,落地不久,又被月光驱赶,天上,脚下,树叶子上,到处都是银白色的清辉浮动,孤清的景。容妈奉上一盏茶,接过托在手心里,恰到好处的温热,揭开盖子,一股热气直冲到脸上来,将眼角沾上润泽的水雾,廊下的灯笼里火光在燃,穿过无序晃动的水汽扭曲成一朵朵小巧的花,细长的花瓣向里拳曲,逐渐束成一簇窄小的火苗。]

[灯火热烈的燎过视线,庭院里的喝彩声像一串鞭炮上系住的碎红布条,炸开的瞬间在空中跳跃高蹦,恰映照从黄昏戏开场时就掀起的兴致,阖宅上下,都浸在这喧嚷里脱不开身。而台上火树银花,声色犬马,繁华不过一刹那,留得台下灯暗歌停,曲终茶凉,浮华尘世被寂寥布景层叠掩埋。]

[戏总是要散。]

[春天时二管家离府投军,宅子里积年累下的财物被一件件卖出,削下一层又一层家底,大千世界的变化遥远的看不见真容,身边的人从来都像秋天里落下的树叶,在地面聚集成堆,却又还复散尽,不过是短暂相逢,并不敢期望有什么来日方长。翠花,慧珠,我的学生与友人.....仿佛一捧握在手中的细沙,抓的再紧也无法阻止它的簌簌流逝,唯有用回忆的水将其凝固,才是真实。]

[过去的事....]

[掌心里搭着翠花的手,轻抚慢拍,体温从分歧到交融,默契的合而为一,幽闲的香气随扇风飘到近处,是悠久的旧时空气。仿佛回到往昔的岁月,绕过影壁的东边院子里,报春花鲜妍地怒放,山茶从墙根悄悄敛起苍白的花蕊,冬雪未逝,早春将至,仍带有凉意的日光流遍全身,一踢一踢,皮鞋踩在青石砖上,踏出轻快的节奏。紧挨着的二人,发丝仿佛勾缠交错,沉默着旋过一圈,呼吸里浸满甜腻的笑意,心跳浮在半空。]

[有力的跳动。颤动着沿血脉游走,绕臂聚拢至掌心,仿佛是合拢五指,将一颗心紧握。似有所感,挑起眼去看她,绯色的灯影将翠花的侧脸染红,落在澄净的皮肤上是幽媚的韵致,盘起的乌发也热情地燃烧,似乎红蕊绿萼下暴露出潜藏不可见的暗刺。清烈的唱腔里,我的目光往台上移过一瞬,食指搁在下唇,贴近她耳畔]

等戏散了,咱们找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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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曲秋水 发表于 文兴二年二月二十一日 (春) 2017-7-23 07:43:47 | 只看该作者
翠花

[小武生来的时候,房内已是温灯高烧,酒肴齐备,四仙桌上备好银筷三副,另有瓷盘瓷碗,茶酒杯盅几样,在摇曳的灯影下氤氲柔谧的光。攘袖掀腕,将桌上散乱的一小堆蜜橘籽拨进八角果盒里,俨俨再一抬鬓,但见那小后生缩坐在桌子对畔,唇薄齿细,极胆怯的样子,一双浓黑的眼睛畏于直视,左右躲闪间,教羞赧欺上了眉梢眼角,颤巍巍悬荡,配衬着那张清秀可人的脸庞,英气被剔去,反生出一股怯生生的风情来。灯光化作细密的金粉,洒落在少年鲜活的身躯上,依稀可瞧见领口脖颈蜜蜡般的肤色,因有所遮掩,益发惹人遐想其内险峻风光。]

[拈着一小杯酒,香肩一侧微微偎近荣兰,另一侧却向着那俊俏小生,隔桌兀自挂起三分吟吟笑意,稠浊浓酒熏到眼眶里,燎作绵绵软软眼波,有一下没一下的勾抹捻挑,引颈啜饮一口酒,灼灼看去,连声音都似浸了蜜液琼浆,格外芬芳柔腻。]

戏唱的不错,入行多久啦?

[那厢答说“十二年”,接连又问了年纪,夸功夫学得好云云,指尖在攒花盘扣上摩挲,心思实际并不在那些对话上头。窃了余光微挑,偷偷觑向身边人,她口中吐出的香烟圈被凝结成一叠叠云雾,脸隐在那后头,朦胧的让人看不分明,不知是哪样神情。心一下紧得发涩,又想起她走的那晚,我无言目送她的身影隐没在风雪里,那条路仿佛就是去向她心里的路,那样曲折,那样教人迷惘,一时之间,只觉得满屋子的彩匣绣屏,璎珞流苏都齐齐褪了色,半明半晦闪现的影里,一眼能瞧见暮年枯死的凄状...]

[心骤然一恸,满副的笑靥几要强撑不住,就此崩裂。深渊般的恐慌愈扩愈大,患得患失像一个漩涡,不知在哪一天已将我拆骨入腹,我惧怕自己只是一厢情愿,也怕她的世界太过广阔,广阔得随时可以扑向更远的地方,我却只能龟缩在这片高屋重檐的阴影下,等待有朝一日命运的铡刀轰然斩下,将我断颅绝生,倘若她对我如此重要,我对她而言却可有可无,那么我也要做一根针,让她痛。]

[这般想着,指尖渐渐顺着脸庞滑到下巴尖上,半挑着一对含情目,同那武生邀道]

我们姐妹爱玩十五糊,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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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兰

[焰灯在屋子里的深影中钻了一个洞,光亮从里面穿过来,微弱而持久地发着热,窗子严丝合缝地紧关着,一星风都漏不进来,丝绒窗帘拉合,遮挡住框在窗格里的一点狭窄天色,暗昏昏的凄寒融化进暧昧的暖意中,又随着烟气透进四肢百骸,连同睡意一齐溶进血液里。困倦支颌,嚼一颗蜜饯提神,眼前灯影一挫,懒怠抬眉,觑着小武生移身坐到对面的小凳上,拘谨地望过来。]

[他可真年轻,卸下戏妆的眉山目水里是青涩的纯粹,俊俏的英武与未谙世事的质朴杂糅在一处,莫名带了点奇异的吸引,锡壶里倒出了酒液,那蓬勃的朝气与醺醺然的酒气交织着,恍惚勾得人隔绝了现实。我几乎没在听了,翠花她恰巧凑过来,馨香在耳畔撩拨着感知,那温热的气息酥麻地攀上发梢,我咬着唇,偏过头吐出一口烟,眉梢眼角下意识绽开一点满不在乎的笑。]

[从这一团烟雾后面仔仔细细看着她,隐约觉得她的脸庞上覆盖了一层别样的光彩,倒有些像是在得月楼,人们为古翠花一掷千金的时候,她就只是这样看着你,一双眼眸要笑不笑的弯起来,眼尾的睫毛软翘着,在因酒意而微微泛红的眼角上刷了一层浅淡的暗影,又拉扯眼角描绘出一抹天然的弧度,仿佛是在上头挂了一个钩,钩的人心头发痒。]

“稍会。”

[这厢又听她说要赌上一赌,此时终于意识到今夜的翠花与以往不同,她的心中似乎藏着些隐秘的心事,并由这心事酝酿出了特别的动作。我一时看不透,屡屡望向她的脸,试图从眉眼间窥明那幽微的心思,可末了却也仅是纵容一笑。]

[我们都是这奢靡荣府里的影子,是旧年代里遗留的造物,唯独少年与我们不一样,他是自外界注入的一汩泉水,旺盛而富有朝气。或许翠花只是太苦闷,便想要在这郁勃的年轻人身上寻回一点活力,我知道她在打着鬼主意,却不忍说破,更不肯阻拦。玩玩闹闹,全凭她高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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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曲秋水 发表于 文兴二年十二月二十日 (冬) 2017-12-19 13:30:27 | 只看该作者
翠花

[密密匝匝一条曲径,一直蜿蜒到心口。我竭力想在荣兰脸上捕捉到一丝与嫉妒有关的情绪,可她用她的香烟,云遮雾罩地将自己隐藏起来了,那张脸上有疲惫,有靡醉,有漫不经心,有纵容,惟独不见阴晦。一股呛鼻的烟气从她嘴里喷出,从鼻端窜入,一路冲撞到额头脑顶,沸沸将全身烫了一遍,我直觉周身都被蛊惑,被麻醉,几乎要在这股香烟气里缴械伏降,幸而有小武生惶惑的目光适时投来,勉力收摄好全副心神,演一场从未演过的戏。]

[幽滑的指尖雀羽般掠过,从林林密密的牙牌里抽出一支,掷到了紫檀螺钿小圆桌上,柔荑软绸般搁在细腕上,莹白肌骨露了一截,昏黄的灯下,是最含蓄的招摇,那小武生本就是初生牛犊,单与女人对视都要脸色熟透,哪里禁得起这样狎近又漫长的撩拨,如今面色已是一片酡红,不知该看牌还是看人了,风月场里抛抛掷掷这一套素来谙熟,却不忍用在这样干净的少年身上,何况动机本就卑鄙,可眼下,纵然心里歉疚,也只得暂时抛却荣辱,奋力一试。]

[廊下偶来几阵叹息似的冷风,将神志搅乱得零零落落,有根透明的线悬在头顶,拉扯住理智彼端,以防跌堕进昏祟的陷阱里。又喝了几杯酒,颊上浮着两团薄得同蝉翼似的粉云,杏子眼里沾了春水烟岚,千万种媚态被酒意熏发,从肌骨毛孔里散透出来,混合着体香与发香,每一次沉静的对视,每一缕缬缬的眼波,都似在娓娓劝诱他降伏,像话本子里要吸书生阳精的鬼魅狐妖,幻化出九尾招展,引人入毂。我要引的是这武生,还是荣兰,到此时,连自己也分辨不清了,只一径随着体内的冲动肆意妄为,汹涌邪念一旦开闸,如何能遏止呢?]

[薄而细腻的眼睑,被苒苒的红光染上一点殷色,小武生牌技不佳,不消多久便脱得只剩一件单衣,清瘦的臂膊裸露在外,尚未有成年男人的虬劲,却也足够可口。睫毛影沉沉地下覆,挑着眼尾肆意打量,光滑的皮肤未经岁月磋磨,是天然一张欲海的肉笺,目光如蛇,此刻攀援绞缠到他身上,盘绕几匝,他躲得羞怯笨拙,我看得露骨戏谑,小指指尖在牙牌后轻轻勾起,沉寂的欲望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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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兰

[执壶倒了杯酒,手不太稳,竟泼出小半杯来,倾洒在褂子一角,将衣衫染出一朵大而艳的朱红花来,淋淋顺着滴了几滴,声响却俱湮没在翠花的话语里。低眉信手一捏,又满不在乎地甩开,夹着杯利落将残酒吃尽,抬臂往桌案中央一撂,站起去将房间角落里的留声机拨响,撞针一跳,舒缓的乐声飘飘荡荡,音波仿佛推动红纱壁灯,随节奏一同摇晃。]

[也或许是醉了,便生出一点荒谬的错觉。将胳膊撑在桌上,小臂上搭着翠花的手,热度隔着单薄软布烫下来,在皮肤上灼烧起滚滚烈焰,蒸发出奇软香息。焰灯的火光向下一挫,隐约在她白玉般的面庞上掠下一层绯红色的暗影,一种诡异的妖冶如同煨稠的蜜辗转扑出,引动出灵魂深处无端的战栗。]

[这一场玩笑似的赌局,赌的究竟是甚么?]

[眸光徐徐转动,视线在他二人身上穿走又绕回,有一根尖锐的刺偕同翠花唇上染就的胭脂春色深深扎进心里,一刹那蠢动出莫名伤痛。我想起表哥的模样,老迈昏花,一线线皱纹爬满脸颊,深深沟壑将原本面貌割裂成一张腐朽的皮,即便被大烟的灯点亮,也微薄黯淡的沾不上光色。相伴是困守年华,就如同守一具渐渐冰冷的枯骨。]

[我多理解她。]

你们玩,我先走了

[这一刻又多想远离她。]

[话提的突兀,也没去看翠花的神色,取了帽子走到门边,步伐放的慢,临走时又回首望了一眼,姿态是欲言又止,却一句话再说不出。正是我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又有什么资格来讲那句话?]

[再不犹豫,推门走了去,银白月光随深寒渗入骨髓,风撩起长衫一角,漫过层狰狞的猩红,渺渺暗沉在晦涩深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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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曲秋水 发表于 文兴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冬) 2017-12-20 14:57:2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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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兰的离去像是把这屋子里的混沌也一并抽走了,残夜明时的月光照耀进来,我陷在一片香雾红霞里怔忡着,神志还半醉半明,心头像点了一把火,熊熊燃烧,光焰炽烈。惊喜,懊悔,羞惧,种种情绪惊雷般碾过,在眼前炸出五彩璀璨的烟火,晃得人目眩神迷。她在嫉妒……她在嫉妒!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这句,其实证据并不十分确凿,然而谎话说来容易,誓言转瞬成空,我都不信,可她临去时迟疑的那一回顾,再真切不过。]

[她藏得太实。以至于从缝隙里漏出一星半点异状,都显得难得珍贵。]

[直到天将亮时,小武生才一头雾水出了房门。彻夜未眠,支肘撑在桌上,怔然发了半晌呆,外头乌桕树的叶子漏下来一格一格日光,缓慢从桌边一路游移到脸上,晃眼,摇了摇头,抬眸望向窗外天色,深秋晴空一碧,间或错落着几缕浮云,纤薄地在流动,就是那一刻,我心里有了主意。]

[三日后。]

[皮鞋踩在石砖上,发出磔咯声响,左手牵着慧珠,右手皮箱沉甸甸地往下坠,拐进巷子再走几步,气就有些匀不上。慧珠很兴奋,在手边不停地跳,伸长脖子去追逐空中芦花的绒穗,几簇芦绒堕在浅水里,有几簇被风拖着,落到肩头,沾在大衣上,吹也吹不走。细狭的秋光从枫叶丛间返射,氤氲成一团橘色,融在身边,周围景物都镀上一层不真实的繁华,秋风吹到微热的面上,再抬头,就看见荣兰的公寓在不远的地方。]

[她还没回来。抱着慧珠坐在皮箱上等,风疏疏拢过空地,倒影长长拖在地上。余晖一抹,淡远的天色,蜿蜒的小路,澄清的空气,凋落的枝叶,天地景物都镀着温暖的橘黄,光影流转,却第一次不觉得等待漫长,胸腔里心脏有力鼓动,好像重新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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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兰

[我走在逼仄污秽的肮脏窄巷,积水混杂着垃圾堆积在墙根,碎石子被鞋尖一踢,骨碌碌滚走到黑暗角落,巷口一只断了尾巴的死老鼠四角朝天的躺着,污浊的灰色眼珠茫茫瞪着灰沉沉的天空和无边无际的浅雾。我被这死不瞑目的动物吓了一跳,不由往旁侧挪了半步,恰巧踩在一块湿滑的石子上,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就要跌倒,忍不住横臂扶了下墙,站稳后立即松了手。]

[出了街巷,迎面一栋简陋破败的房屋,连荣府下人住的地方也比不及,在前边领路的少女回首望来,眼神里有一种静默无声的悲哀,她怯怯唤我]

“老师。”

[我想起我的家,想起荣府,宽绰的走廊,花园里疏落栽种着两个花床,屋里是石青漆布,金漆几案,玻璃窗会透进来明媚亮眼的日光,光明映衬更浓重的晦暗,与杯水车薪的银钱资助,与学生家长的感恩戴德一齐加重新一轮的自我厌恶,深郁的沉气死死缠住心脏,让我透不过气。]

[事后归家,看见翠花带着慧珠在大门口等我,风呼呼吹过,树枝像海浪一般涌动起来,发出温和的沙沙声响,莽莽苍苍的金色落叶随风飘落,坠在她的肩头。我感到连日来的晦涩心情陡然被秋日的阳光驱散了,但转眼,又瞧见了她带着的皮箱。]

怎么了?

[她说她在荣家待不下去,不过很奇异的是,那双明亮眼眸里细观只有一抹吟吟笑意,眉宇间是从未有过的沉静淡然,她搂着高高兴兴的慧珠,不曾流露出半点忧愁怅惘。]

[矮身抚了抚慧珠的脸颊,牵住翠华的一只手,原因都不必问,两双乌黑的眼瞳互相凝视着,我听见自己说]

那就和我一起住吧

=第三幕 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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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终章=

荣兰

[我坐在黑暗之中,看着明和的月光照在结了霜的窗户上,朦朦胧胧,映着浅淡的光辉,它在霜花间游走,坠落在白净的小臂上,一阵凛冽的冷香随飘了过来,不真切的似在云端,这气息像极了他的吻,微凉的唇落在嘴角、侧脸、耳后,有时轻柔的如同春日里最后一片雪,有时浓烈的似珍藏多时的美酒,在纠缠中愈醉愈深。]

[反反复复,缠缠绵绵,汹涌浪潮卷起风浪冲向柔软易碎的身体,烟草的苦,烈酒的香,烧燃了寒冷凄清的夜。我闭上眼,脑海里浮现起邢志刚的脸。]

[这吻仿佛有神奇效用,令我痴、令我醉,令我敞开心扉,将幽微心事诉说,我变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会嫉妒,会惦念,我的罪恶被沥清,无谓的责任也抛却,沉迷时不必觉得颓败,欢欣时便是纯粹的欢欣。浅灰色的帐幔与简陋家具围拢成狭窄空间,这临时的栖居之所竟比宽阔舒适的家更具吸引力,我在此地停留的时间越来越久,眼里望着他,心里念着他,唯有一根细弱的线系在翠花身上,间或颤颤而动,将我牵引。]

[我坠入了爱河。]

[日光明媚的午后,天空蓝的格外耀眼夺目,孤山路两侧郁郁葱葱的阔叶树随风而动,摇晃的树影和纷纷落叶笼罩下来,空气里遍布了白槿花的香气,铺着卵石的小径向外延展,我与他并肩走来,眉语目笑。]

下星期我们去太湖

“好啊”

[轻巧跃下一级石阶,转过身半仰着头看他,短发从脸颊两侧垂落下去,一双唇靠近他呼吸。]

就这样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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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曲秋水 发表于 文兴三年三月十九日 (春) 2018-2-2 00:12:58 | 只看该作者
翠花

[恍惚又是深秋,橙红色暖阳从远方矗立的白塔塔尖滑下,高耸的檐刺破凝积的暮云,几层朦胧岚气笼罩在周围,渐晕开一团黄昏的淡霭。金黄爽脆的光线透过树间,漫然洒落进屋内,罩了绿绸的电灯,红漆的木地板,方花格子的桌布,都被镀上一层浓郁的金,沉进眼底,眩眩地闪。]

[午饭后迎来了一位想象不到的客人,吴妈,她还穿着那件半新不旧的灰布衫,身上依稀有皂角干净的气息,她递给我一本日记,向来慈善的眼里透着浓重的悲意,告诉我二管家一月前已经阵亡,临死前嘱托,一定要将这本日记交到我手上。“府上不肯,说要烧了,还是阿荣冒死偷出来的”,说这话时,她眼里悲悯的光微微闪烁,几乎让我不敢直视。]

[蝇头小字晕在浅光里,都是密密麻麻的过去,一整本看完,玻璃窗投进的阴影已曳得很长。间壁挂钟一声声响着,像从很远的天边传来,我将日记置在膝上,无形的手一遍遍抚摸过记忆中的暗花,却始终抚不平那些皱褶。]

[又想起荣府幽深的藻井,雕梁翻轩上刻着瑞兽莲花,水渍侵蚀过的残红年年月月浇洗,最终绽露暗灰底色。我不堪忍受那样无声的消磨,飞蛾扑火般孤注一掷,终于得以逃离。然而即便和荣兰住到一起,见到她的时间也愈来愈少,她一直呆在学校,只会偶尔回来几次,脸上的神采愈来愈明焕,女人之间,很多细节碎片都是逐格浮现的,它们像灰尘,漂浮在空气里,但我的直觉就像触手,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不寻常,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即便它散发出的讯号,有时微弱得连当事人自己都未察觉。]

[但我没有去探究。不戳破,就还有做梦的可能。]

[慧珠跑来闹着要出去,便带她往孤山散步,几带浅渚洲滩从青山麓底蜿蜒而来,秋意已饱和到浓郁,折过绿草丛间一堵红墙,石矶路两旁是摩云参天的枫林,风起,落无边无际的红叶。山阶缝里泅出湿绿的苔藓,厚积如铜钱,映深深屐痕,霜齿扎进乔木,渗出的枫叶红得像血,牵着慧珠静静走着,四围山色映照,只有蝉鸣和鸟声,就在这样岑静的氛围里,我无意间抬起头,看见就在不远的石阶上,一对年轻男女相携着说笑,男子英俊高大,女郎短发飒爽,一对璧人。]

[一阵阵凉风吹摩起发丝衣袂,我与他们两相对视,一下被定在原地,手脚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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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兰

[有多少次,梦里醒时,俱是翠花的身影,绫罗绸缎,锦绣华裳,镶金戴玉,环翠丁当,她是得月楼受人追捧的古翠花,也是牡丹亭里温驯哀愁的杜丽娘,我在现实的黑夜里点燃一支烟,在梦中的天光下吹响口琴,细小的调子袅袅漾开了,忽断忽续飘在云端,恍惚是墨灰的天上缀着模糊的星月,转眼却又是日色圆光。烟灭了,曲断了,如同辗转未明的心绪,被竭力按捺在苍凉灰暗的拐角。]

[现世与梦境,那是我此生无法对她讲明的话。]

这位是邢志刚先生,是南京派来特别做学术研究的。这位是我嫂子,还有我最钟爱的侄女慧儿

[在这样寡淡的介绍里,我看见自己的心变作摇摆不定的天平,起伏着寻求平衡,而翠花的面庞缺少一点血色,瞳眸里抖动着一线明灭不定的光,隐隐约约,似要熄灭。蠢动的惊慌与愧疚陡然攀涨至顶端,仿佛在大白青天下暴露出回避已久的隐秘事端,我想逃,我想逃,竟惧怕这明媚日光,惧怕她看我的眼神。]

[我想起我们的家,桌上罩着的玫瑰紫绣花桌披,妆台上摆着的银花瓶,帐檐上缀着的五彩琉璃珠,桃红穗子随风摆动,攒金绕绒花球骨碌碌转过一圈,盆栽里的花散发香气,慧珠欢快的笑声银铃般落在屋里窗外。只有那里是安全的。]

今天我们回家,我做饭

[我孤注一掷地抓住这条绳索,惊惶里向他无声寻求体谅,他也总是善知人意。]

志刚,改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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