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身堂

-承平十年-

[暗云翻涌间矗有间宽阔殿宇，如通幽狱冥河，仰不见天，俯无望地，两壁斑驳朱漆四景廊柱直冲高霄，虚空漏来蒙昧风息，半束鎏金光影筛重云而下，只及方寸，浮色凸显两只踏云铜鹤并尺宽蟠龙御座，座上一人发有高冠，眉目隐在阴翳，瘦癯颧骨旁两道织金龙团云玉带，直垂及地底浓墨之中。]

[适时高座上人略抬下颌，厉眸转投来冷淡一瞥。是穆帝赵循。脚畔复又动静，再低目下顾，映入竟是袭丽色织金裙衫，身畔稚眉嫩目的阿易满面意气，三步外，那孽子盘坐在凭空浮荡的石阶之上]

[逆子，当斩除祸根]

[还未看清周遭，经年决断杀意瞬凝成实形，怒气倒涌，双目赤红抬掌欲扼他脖颈，至半却再难寸动，拼力再探，纤掌陡有双小手一覆，诧偏半缕余波，独属于孩童的澄澈冲我荡起笑弧]

[毫无预兆地清醒过来，饮药后小憩还不过一刻，目中所视仍是一座夕照中的华堂，珠玉琳琅生光，书墨宛然。还未全然清醒，浊气便逼至嗓头。老了，病了，一夕间尚在硬支的生气骤然溃败，盛气的骨架都因病酸软难撑，明容不再，仰陷在锦褥中，吐息轻不可闻，鬓边多了几抹银白，刻有细纹的面容如落木枯黄，眼皮涩重，瞳中时有白翳，依稀看见文英端盏俯身近来]

“这风寒久不见好，不如叫太医换个方子？”

[热盏灌入喉中，与肺腑间病气一冲，几又呛咳起来，接连又饮几口，才勉力平缓声息。如有游丝浮棉溺住嗓，语声薄弱]

不必了，咳咳，你下去吧

[文英仿佛在身畔又言劝诫，微摆手指，未闻般后靠在锦枕之上，转颊半低着枯沉的眼，神色倦怠。久未做梦了…低眉，垂搭在绛紫团福纹被褥上的双手反抬，少时的丰莹早已消减，掌心纹路愈似刀刻，合有福禄，永无灾害，极贵的命格。虚而无力的一握，阖目，恨与怅、愁与不甘，沉甸压在喉头。气息逆涌，又是一阵碎咳]

【外头暑热连天，踏入这谨身堂，冷气旋着照面扑来，正撞着文英端着碗盏出来，留余着大半碗汤药仍有热气，她惊了一惊，随即跪下，摆手让她起了身来，踏入乌沉沉的堂室，满室沉香掩不住浓涩的汤药苦气隔着珠帘，一盏酸枝木镂雕宝珠纽宫灯勾出墙上书画轮廓，投影出榻上妇人憔悴的病容】


【抬手拂开帷帐，抬目视其，珠翠团绕的冠朵似已不堪重负，掩鬓已斑白岁月痕迹在其眼角展露无遗，平素保养得宜的面容，不知是否沾惹病气之故，呈现枯槁之色。温声道】

大娘，我来看看你。

【她目疾日久，又兼风寒，药石微效，太子又未出阁，怕过了病气，便执意撤出长秋阁，搬入谨身堂，倒符合她半生固执脾性，在其身边杌凳上坐了】

这屋子不向阳，又小了些，怕是对大娘的病不益，还是回去的好。

【只怕过了病气...面上微微显出讽色，已经这么老了，她还能护着多久】

[抻直脖颈，以口鼻疾呼又咽，勉强才捺下咳声。额上细纹现了薄薄冷汗，银鬓也湿，四肢灼而复冷，肩骨上轻软锦衣愈发沉重，如担有巨石般坠在昏昏烛光里，悬丝般轻而薄的吐息自胸腹里狭来，眼目怔怔，长久方有气力一交，昏瞳依稀映出缀在帷帐的如意丝绦，微摇的五彩坠缕，终抵不过辰光，如我一般沉寂下来]

[待身畔坐有阔影一席，顿了半息方侧颊抬顾，瞳前依旧恍惚，朱黄灯影，朦胧人面，无力地低睑闭目，再缓抬时才见半明。]

[眼皮又垂耷下来，太倦，倦到满心俱怅，空空茫茫，恨不能手刃之人也无从以厉声指摘。静默良久，因病火而涩赤的唇角竟微一扯，在半明半暗帘影间似凝成个笑]

不必啦...

[叹息渐消在幽而浓的宫室里，宫灯昏昧，我花目中所能见的不过方隅，余下俱是诡谲的暗影四伏。看不清，握不住，心便生怖]

[最惧则是此身衰减，再无从护住昱儿。权柄零落，所掌大局已难撑支，目光便翻覆流连在细微处，或是气候转凉，恐他体格禁受不住，又或进学路途间多了一块碎石，会叫他绊倒……如今病如山倒，自然更是要避开的]

[空沉心头陡似被巨掌攒了一把，目中浮上丝缕薄光，倒有些气力了。支颈抬颊，朦胧目波从披覆烛衣的镂五蝠木几、天水青瓷瓶掠过，落至其面上，间又伴几声轻咳]

你在这陪我说说话。

【她是自己嫡母，大抵已有十余年未曾好好说话。生母去得甚早，早已没甚么印象，仅知她是一名不甚受宠的美人而已，当日乳母牵我入皇后宫中，那时她端坐凤座之上，极贵张扬，是如朝阳高升的灼然】

【曾经也有齐乐欢融，只是经年渡渡，到底母子缘浅，她已经老了，盛势不再，双目窅眇，金装素裹支撑起来了的也不过是满目的颓气，穆帝子息单零，二哥又去得早，自十年前万岁殿那一场霾雪以后，少时心中仅存一腔明柔的孝，也已销磨得半点不剩】

【阖室骤然静阒，嘴角微折，眼中消得冷光，淡淡道】

大娘想说甚么，儿子听着便是。

[仰在锦枕中以倦目相望，一捧浊气从对襟万寿纹织金褙子里缓缓吐出，绵似轻絮，至半便散。此刻双昏眸无力偏转，似两丸枯珠直落在他眉目间，眼波虚虚晃晃，落久了竟又觉恍惚，依稀有些尘封已久的熟稔。是他生母？倒记不清了。从未以正目相交，只记自花冠珠帘望去的袭低婉浅淡身形，一生蝼蚁，至死未起半丝波澜，呵，不值一提的人物。枯指微颤，耷合上眼皮。赵衍在我目中本也不过如此，可谁料风云轮转天地颠倒，竟有今朝呢]

[回语更是生硬，似冰刃直戳耳郭，四肢都僵起轻微哆嗦。经年矜傲又踞上风，竟勉力梗住喉头涌动的细澜，睁眼斜去一瞥]

老身想听你说。

[气随语微泄，肩胛颓垂。本也意与他稍作缓和，可许是憎恶已溶至骨血中，确难消减，仅只言片句抑或余光半缕，便怒柴又燃，不死不休。索性又闭双目，只以锦褥间露出的花白面容相对，老声吩咐]

我久不出寿康，你就同我说说宫中新事罢

【斜晖脉脉，打在她身上不过方寸，经年的倨傲使其沉苛病体依旧挺得笔直，积久的威势仍顽固地坚守着一席之地，只是极力自持之下，其清晰的呼吸之声，渐渐夹杂一丝紊乱】

【初雪已覆，将经年局势一点点清除，虽晚风积威，仍抑不住一潭深蛰伏久的苍龙欲要翱翔九天之意】

宫中诸事繁琐，岂敢扰大娘乱耳，止有一事，关于太子...

【欲言又止，只把沉沉目色睇了她一眼】

[从他养在我身边起，便晓他心思活络，颇有几分机灵劲，然素也只作掌中鹰犬一枚，不以为意。及至阿易柩前才幡然，他原早有搏击长空之心，轻而易举地被攥住我命脉，后更三番四次以太子相挟，触我逆鳞，偏还不得不允]

[喉头将怒气一咽，干涩唇瓣轻扯，眼皮微抖，话音不轻不重]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