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寝居】落霞馆

若今晚不醒，怕真要两三日耗。

【今夜他已在眉睫之间，如今堪堪留住，对上他故作轻松的语调并不接茬。冷着脸，从秋石手里将药接了，轻轻挑了一勺。】

若不想我费心，师兄便少想些。

【渺淡的雾气自碗中飘起，氤氲目光，携着深藏的担心，疏疏落落的望进他的眼底。】

忧思过重，引旧年暗伤，数症并发，命悬一线。

【病势凶险，言之反淡，如那碗中水面波澜不惊，但药已悉数敛收积淀，沉沉汤汁晦涩，万般滋味上心头。】
【执勺待凉，从未沉湎过去，却倏忽想起那年卫师姐。昨日今朝，何其相似。】

我为医者，并非大罗神仙。

微侧了首，这才发现她身边还有童子跟着，倒水拿药的利落模样倒是与她学的一样。视线微转，又落于她面上，忧虑不散，想来是我这陡然一下惊了不少人。

总还是不愿让人担忧的，只是这似是近十年来病得唯一一次卧床不起，因而精神也有些恹恹的，却还是打趣了句

“我还以为我一睡起码两三天，才换你这般忧心忡忡，原来才半日……咳……”

分明感觉好了些的肺腑又被这一番笑语扯的生疼，左手欲抚时顿了顿，蓦地一抬手看着原本包扎过的伤又被重新包扎，再看过去。烛火明灭不定，她模样虽是清冷但眼光瞟过时也窥得些许苍白。在喉头滚着的打趣一时半会说不出口，又阖了眼，只能轻叹。

“劳你费心了。”

【夜幕垂下，如墨色浓重不化，观隐在山林中，灯火隐约闪烁。】
【屋中寂静至极，间或来去倒水、煎药、下针和一丝呓语，轻微的碰撞声音愈发如骤响一般，教人悚然一惊。】
【门窗皆阖，灯光通明，烛泪在灯台上积了大半。床上的人仍昏迷不醒。我与秋石二人守在榻旁，隔上一刻为他换额布，隔上半个时辰又为他把脉。面色肃静，清明澄净的目光撑住眉上倦意，抿直的唇绷紧，泛着一抹白。】
【待最后一碗药灌入，见他眉眼颤动，乃转醒之兆。复摸了摸他的脉象，虚浮仿佛落到实处，指尖递来一缕微薄却坚韧的生机，心上巨石缓落，如释重负。示意秋石倒水，接过来，往他嘴里喂了一些温水。】
【手尚拿着碗，看他睁眼，微微松了心弦，唤了一声。】

师兄。

【闻言不由侧望，眸光触及户牗紧闭，隔的寒重夜色，稍一计较。又回看他。】

入夜已久，且有半日多了。
可觉好些？

【拿掉他额头凉却的布扔回盆里，探了探温，转头让秋石去倒水拿药。】

————  开 ————

承平十年，秋

意识沉浮黑暗，难分今夕何时。只在忽起念头时，才察觉到那一股难以掩下的疲惫。如连日奔波衣衫褴褛，如滴水于石终将石穿。那应是反复叠压过的，才让稍稍恢复的意识都在催促着“快些休息、快些休息”，本也想就这么睡下去，可是……是什么让在隐隐抵触？不愿意从心？

稍复苏的意识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只在疲累与清醒的中间挣扎，也不知过去多久，似有什么东西入了口中，一股苦涩的气息弥漫开来，激灵的人瞬间睁眼。

甫苏醒，视野昏暗模糊，似有人声。难辨东西南北，只觉喉间微痒，下意识咳了几声。又有人来，垂首模样总不如前，未拒唇边瓷勺，温水入喉，总算缓的几分不适。

这一惊一咽的时间也让模糊视野渐渐清晰。应入夜了，才点灯暖了这一室冷清。而原本只留宿一人的地方，坐了另一个人。面色虽冷，但眼带忧虑，何况她手中瓷碗还未放下。

所有的记忆亦在缓缓恢复，白日里与四师弟一谈，近乎不欢而散，再然后……也不知睡了多久，这么想着时疑问也出了口，只是声音总不如前中气十足，难得虚弱。

“我睡多久了？”

占楼，待结

雪落一身，他也不觉得寒冷，或许这个身子从来都是那么的冰，冷对来他说是常态，温暖于他而言才更加难得。他现下虽然年幼，对很多事情不太明白，可是他对人的情绪敏锐，他知道，唐师叔对他的宽慰是关爱。

他见坛子里收拢了雪花，已有半数融化，他抱着坛子、一边走一边抖动着、身上的雪花簌簌而落，衣襟已有些润湿他也不在意，随着师叔进了屋，迎面暖意袭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呃……若是师父问起，怎么办？景行不会对师父说谎的。“

他有些为难的看着师叔，不过，他对酿酒确实有些好奇，当下又道

“若是师父问起，景行沉默就是了。师叔，酿酒还需要做些什么？”

【自己，何尝对过往没有执念，只是在心底久了偶尔拿出来看看，记一记他们的样子，也让我这十年来的难过有倾诉之源。】

给你。

【瞧着他一身雪白，脸上挂着笑容，深感欣慰，这副模样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没事儿啊，我还得去找二师兄喝喝茶，都把景行教成了小老头儿了。】

【收了差不多半坛子多的水，想想也差不多了，在枝头摘下几枝梅花，带着枝条的梅花到了屋里也不失新鲜。】

景行，差不多了，咱们进屋吧。

【想起二师兄，自己差点儿漏了一件事，边走着边对着身旁的人儿道】

你可记得，不要同师兄说，我带你酿酒哦。

他有些疑惑为什么师叔可以饮酒，难道师叔就可以无视戒律吗？他将这些懵懂掩在心底，不去反驳。认真听着师叔的开解，那样的话，他可以理解，也明白，人该这样想，但是，理智告诉他这样是最好的，可是那些阴霾短时间难散啊。

"嗯，师叔说的是，是景行对于过往，过于执念了。"

"虽然暂时还无法像师叔说的那样豁达，但是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是的，他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这些伤疤不会再影响他，那些流脓的伤总会有结痂的一天。

"那么，师叔，景行帮你收雪。景行学了武，不怕冷。"

他连忙一手抱过坛子，一边凑到树枝旁，摇晃着看着雪花纷飞，一点点落进坛子里，也落了他一身。头发，衣服，连眉毛上都沾了雪白，像个小老头。

呵呵，我便是观中可以饮酒之人。

【不许饮酒，这戒律可是管不了我。酒是个好东西，那也要用的有度，不过听景行这般说着自己的往事，倒是和拾叁颇像，一个个都是因为酒来了太乙观。】

景行啊，前尘往事让我们有了回忆，让我们有了情感，但是我们要往前看，人有喜怒哀乐，为什么不让喜乐多余怒哀呢。

若不是你舅舅把你卖掉，又怎么会遇到你师父呢，遇到你这些个师兄弟呢。

这，就是缘啊，有了前缘才有了现在。

【又吹来一阵风，梅上的积雪都落了，站在这里都能闻到花蕊散出来傲骨香。】

【把树枝上的雪捧于手中，在手心处化成了雪，说着手指落入瓷坛中，积少成多。】

说起泡茶，那也还是因为有一回道童把那上好的君山毛尖给泡毁了被师傅责骂，他路过时听到师傅念叨什么要用雪水来煮才能煮出茶水的香味，他便一直记在心里，想着这几日就去收雪。

只是，唐师叔却不是为了泡茶，他有些疑惑

“酿酒？可是，唐师叔，观内不是不允许饮酒吗？那我们酿来，有何用？”

他来此三年，观内戒律早就背得滚瓜烂熟，而且，他对酒这种东西，深恶痛绝，他又道

“唐师叔，酒这种东西会把一个人毁掉，我阿舅就是嗜酒最后。。

最后把我卖掉的。。。。”

他声音有些低沉，将那瓷坛紧紧的抱在怀里，十指骨节因吃力而泛白。但是，他又故作无所谓的语气

“不过师叔既然说了，自然有师叔的道理，景行听师叔的。”

尾音隐隐作抖。

【只知道景行幼时生活的不好，却不知究竟到了什么地步，所以也不明白为何年纪不大的他总是一副大人样，太过年少老成，总会失去一些东西。每每看到他总想让他多几分欢笑，以后也不至于后悔这般年纪没有肆意过。】

【身上的裘衣，暖了身也暖了心，他太过懂事了，懂事的让人心疼。我十五岁时就已经开始经商，见各路人，但是我乐在其中，也曾一掷千金肆，意妄为过，在他身上却看不到年前的冲动和激情，也许这是他的特质吧。】

【听到他说可以腌制辣白菜，嘴角还是不免颤抖，而后便是无奈。不过，泡茶啊，没想到师兄也是如此有情调之人，看来，哪天若是无处可去，还可以去他那里坐坐，求杯茶了。】

今日，我们既不腌白菜，也不泡茶。

我教你酿酒。这好酒啊，也是要好的材料才能酿出来的。

走吧，我们先去取雪，然后摘花吧。

【幕情那里的药材多，不妨一会儿去拿一些，做些药酒。】

他们俩站在廊下，廊角的翘起的飞檐凝了厚实的雪花，不知何处一只鸟儿扑腾着翅膀，那团雪直接打在地上，落了一个小坑。他的目光便从那坑上一点点挪回了廊下那人身上，妙音师叔穿着厚重的棉衣，双手抄在袖里，还津津有味的望着漫天的雪花，嘴里喃喃的吟着听不清的诗词

他不明白，这雪有什么好看的。他印象中每年只要下大雪，他住的那间柴房四下漏风，冰冷的雪粒子从缝隙里钻进来，晕湿了本就极薄的破棉絮。而那时村里每每总会因此而冻死一些人。雪，伴随而来的是死亡。

他看着唐师叔，沉思了半响，也不答话，转身进了房，取了那厚重的裘衣，摸上去倒是极舒服，他没忍住多摸了两下，这才匆匆出来，见这唐师叔又在那里神神叨叨的念着什么，踮起脚将披为他披了上去。

“师叔天寒，雪，景行会收的，您还是去房里暖暖吧。”

他这话说得有些逾越，见这人面色稍稍有了丁点儿变化，他这才咳了一声，绞尽脑汁的想着怎么回答

“呃……雪啊……雪水可以……腌制辣白菜，吃起来很爽口。还可以……可以……对了，可以泡茶，师父说雪水泡出来的茶比寻常的泉水更清冽……”


他说白菜的时候明显看到了师叔不虞的目光扫来，连忙又补了一句。

【每次上课，尤为注意师兄弟们的亲传弟子，不过要说起来也只有老二景行和老五拾叁身世凄惨些，拾叁为自己亲传弟子，平日里对他虽然严肃，但是却不像四师兄那般冷厉；至于景行，听说最近开始学习处理观中琐碎杂事，本来就沉默寡言的他，这下怕是更沉稳了，哪里像个孩子，和清风甚是不同。】

【今日下了课，想让景行放松一下，总是这么不爱说话，会提早衰老的。我虽然入观前是个商人，但是看得开，没事儿四处晃晃，那个时候虽不如现在自由，却也是风流快活，肆意而为之。】

问得好，那你说说雪能做什么呢？

【院落里种着几棵梅，梅树上落的雪等化成了水，再放上半坛子梅花，加上蜂蜜，枸杞……到了来年，酿出的酒最是好喝不过了，若是等到十年二十年后，更是人间美味了。】

【我没有武功在身，遇到如今天这般的大雪天，身上要穿着厚厚的外衣，还要撘个披风才好，不过再冷的天也不能让我收回雪中喜游之心。】

承平三年 冬

【今日又是妙音长老的课、不知道为什么，妙音师叔总是喜欢捉弄木讷寡言的自己，曾在课下调侃不过十岁便成了个小老头，”道乐“一课，他着实有些不大懂,他总觉着，那样万般不在意的活着，有违自己的本性。当然，他有时候也不大喜欢妙音师叔的吟风弄月，说是不喜欢，不如说是，不懂。】

【这日课下，他又一次被师叔叫住了。他心里还盘算着这个冬日观中进帐、还有柴米油盐那一类开销多少……他最近才跟着学习处理杂事，正是颇有兴致的时候。】

【不情不愿的挪着步子，跟在师叔的身后，走在这回廊里，直到雪花迎风落了一身，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这才回过神来。】

【日光洒落在两侧茂密的竹丛，叶片上的翠绿堆积了纯白的雪花，他只听对方吩咐了句“拿着坛子去取些干净的雪来。”】

“不知道，师叔要雪做什么？”

如此甚好。

【此间情分明月与他皆是清楚，既知无误，便就安心。】
【但是那礼之事——】

并非，只下次莫要行那般危险之举。礼贵人心，明月向来明你心意。
修道习武之人，当心平气静，万物不扰道心。

【叶师兄行门中规矩，不好多言。青风年少意意气，因有波折，若思虑过重，于己身恐生负担。既然为长，自要规劝。】
【言至此，自药箱拣了一小瓶清心丹予他。】

固本培元，清心去秽。

【简明扼要的提点用处，令其自去不提。】


结

被她强调着一问，心中一紧。自己这几天没少被告状，难不成慕师叔这里也有人说三道四？不过师叔的性子一向淡薄，应该不会太在意这些。

“师叔这问的好生奇怪，我与明月之间除了师门情意还能是别的什么？她虽辈分上是我师姐，但心里我还是把她当妹妹一样看待的。”

眉毛一挑，有些意外又有些意料之中，果然还是为了那礼物的事。我因此受罚明月既然知道了，那师叔们自然不可能不清楚。但我却不是很明白她话中深意。

“师叔是觉得，青风这礼物，送的不合适么？”

仅是师姐弟之间关爱？

【调转反问，盯紧他的面容，那一身青涩已去，越发清俊。他也十八了，正与明月同龄。昔年稚嫩女童，已到碧玉年华，搁在山下当是谈情论嫁之年。去岁顾之不及，遇人不淑遗祸无穷。思及之后她那伏膝哀恸之状，前车之鉴，今愈发留心。】

明月前日还说，你要为她备生辰贺礼？

【佐证良多，不得不想。】

医术一脉，我并不算懂。只是出门在外识得一些止血草药，以及土方子，救急尚可，但真论起医理，确实是一窍不通了。以前跟着学了很多东西，但医术若想得有所成，必须平心静气，专注研习，所以早早就放弃了。

观内医术高明唯慕师叔，她既然说无事，那便是了吧。左右我也指教不得，暗暗叹气，心疼师姐遭这罪。

“观内弟子互相关爱是应该的，更何况师姐身子骨还弱……”

虽然去年冬日的事慕师叔也知晓，但师叔的性子，怕也是不会说太多安慰的话。女儿家的心事师姐又不会对自己倾诉，有时候莫名就担心她会因此郁郁寡欢，故而更在意了些。

【凝眸将之反应尽收眼里。既开头，当然为他释疑。】

先天不足，后又损伤，短时无法尽愈。
少说，得好几年。

【师兄早年将其归我名下多也是身子之故。虽有妙手，但此等病症大补无益，且不说她尚体弱，需得循序渐进。近年有些好转，只岁入秋冬必得严防。】
【山上自明月入观便在的那些皆是知之一二，对于他之过问言状莽撞，摇摇头示意无碍。】

你对她，倒是关爱。

【语中有感，调见起伏。】

明月师姐也是与自己这般说法，说是旧疾，每年秋冬都会发作，身子也较常人更羸弱一些。以前没怎么在意过，如今瞧着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家，也不知小时候遭遇了什么，就成了如今这幅模样。这般叫人怜惜，还遇到那种事……

莫名握紧了拳头，像是控制着情绪。而后又追问一句

“就没有什么法子根治么？”

问完又觉不妥。毕竟她自幼就跟在慕师叔身边，若是有法子，慕师叔也不会不出手。

“青风鲁莽了，请师叔见谅。”

这些个师叔中，除了与叶师叔比较亲近，其余师叔们都甚少来往。慕师叔生性寡言少语，自己在她面前什么说笑的心思都不敢有。想起月令从昆嵛带来的药草，也不知有没有用。

但如月令一般，手脉都能修复，那师姐的身体，应该也可以治愈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