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得意楼

【天雪漫落，冬深正清冷，此时的朝廷里江湖上，大事一桩接连一桩，而在儒门中，却仿佛平静成一泓寒潭，看似无波无澜，却不知深处酝酿着怎样的漩流诡荡。】

【踏着一地碎琼来到这春风得意楼，若说心中半丝涟漪也无，却连自己都不信。中土飘零多年，早已习惯将秘密隐忍不言，所藏太多，孤单到了极处，于男女之事索性便不再自束，露水之情，红颜知己有过不少，至于会动这武兴郡主，起初不过是报复心切，而让她有了身孕，却是自己都始料未及的。】

【幼时所受皆是神影斋法戒，严苛残酷自不消提，我纵然敢说能断绝情丝，于这骨肉一事却不免犹豫，那日在嘉笙阁，险些被楚王毙命当场，而在心里震荡不去的，却是赵敏怀了我的孩子的消息。】

【挑开门帘，屋里未曾爇香，料是她怕有人在香料中动手脚，连炭火都只燃一盆。望着窗边出神的女子，我们本该没有交集，可就是一个胎儿将我们联系起来，竟能如此微妙。轻步跺去，捡起一条狐裘为她披上。】

这样不冷吗？郡主应当爱惜身体，莫着了凉。

【见她欲躲，眼眸微是一狭，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将大氅披在她肩上，拢紧风领，拂出被压在领下的青丝。顺着其动作，视线不由自主向她隆起的腹部看去。】

【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应留下后代在这世上的，尤其，孩子的母亲是这样的身份。可鬼使神差地，竟无视她唇角的嘲讽，俯下身，覆上了她护在身前的手，慢慢握紧。】

是我，我来晚了，郡主吃了不少苦吧？

【这是。。。我和她的孩子？一时有些失神，眼中的柔情，或许令自己都觉得惊讶。】

【感到那手的挣扎，抬目看去，妃唇抿成一线，像真用了力气。任她挣脱，却仍覆掌在她腹间。这样的画面，记忆深处竟然有过，笑色淡丽的女子倚在廊下，握着我的手贴在她腹。“小诚，这是你的妹妹，和你流着一样的血，倘若母亲不在了，你一定要照顾好她，知道吗？”】

【那时我懵懂点头，故乡的花色，故乡的屋舍，故乡的一切皆已模糊，仅余下浮光掠影，和当时的一抹温情镌入骨血，再回望时，十几年光阴倥偬过隙，那夏日午后，落英缤纷，庭院中眸光清澈的男童，早已面目全非。】

“你走吧，免得有人又该等你了。”

【凉薄声线勾回思绪，余韵中闪过几分迷茫。】

等我，你是说。。

【洛璃二字尚未出口，忽然忆起那日回到住处，洛璃左颊绯红，以及下人们讳莫如深的神色。莫非是她。。？旋即恍然，可这其中纠缠，却也不想多说。笑了笑，说道】

郡主若是安好，属下自然不会多做打扰，可郡主若不好，我又怎能不挂心？

【执意牵过她的手，攥入掌心。】

毕竟因我而起，也当由我补偿才是。

【闻言一笑不答，正有婢女端着一碗血燕羹入内，直身而起，顺手接过托盘上的瓷碗，执着银匙试了试温度，送到她唇边。】

郡主不信也好，属下，但凭一心而已。

【见她顺从，心底竟也柔软起来，慢慢喂她吃完那一碗燕窝，期间两人都不曾说过话，有风鸣廊，呜呜咽咽，只隔着一扇半敞的轩窗，卷起纷纷雪霰，却像是离人很远。】

【羹汤见底，便欲离去，而她面色忽变，继而双手护着肚子。心下一突，忙探向她腕上脉门，眸色一凝，再要问，她已痛得不能言语。】

找大夫来！

【一语喝醒了已吓得愣在原地的小婢，继而躬身将她横抱起来，几步置于床榻。望着床上秀目阖紧面色惨白的女子，握着她冰凉的手，竟生出几分惶然，无数念头在脑中盘旋，最终落定的，却只剩楚王二字。一定，是他！】

【攒拳紧握，指节青筋忒忒，蓦然一惊，又摊开手掌，只见掌心猩红，已经染透了鲜血。紧拧的眉锋忽地展开，是了，这孩子，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即使不是楚王，在将来的某一天，当我想通了，也会亲手为之。于她于我，这样的结局未尝不好。】

【床榻前炭火噼啪，热浪翻滚在脸上，杂糅血腥味萦绕不散，竟熏得人几欲作呕。良久舒了口气，压下胸中翻涌，轻轻放开她的手，缓步出了春风得意楼。】

【北风其凉，随意掬起一捧雪，渐渐融掉手上的血迹。】

  ==结==

建元五年·冬[接上场]

【雪片无声纷落，楼中人语喧杂，掌心汪着雪水，血迹已在指缝间流走，只是那腥气还丝丝隐隐地在空气中挣扎，不时挑弄着嗅觉，提醒人，曾有一条生命，就如这雪水一样，寂然而逝。】

【过了足有半日，楼门忽又开启，须发皆白的太医从中走出，又嘱咐着婢女诸多事宜。】

【隐在一侧廊下，见那太医离去，才闪身而出，复又踏入春风得意楼。】

【室内温度比先前高出许多，下人在身侧匆匆来去，不时端出一盆血水，或是被血浸透的白绢，触目惊心。春风得意，春风得意，此时怕是已没有什么，能比这四个字更加讽刺。】

【走到床榻不远处站定，脸上辨不清悲喜。】

【有那么一刻，我以为躺在床上的是一具尸体，没有温度，没有表情，只是那样张着眼睛，静静望着一个地方。哀，莫大于心死？】

【也许此刻踏入这门并不明智，从青桐怨毒的眼神中就能得知。我想我是该有快感的，因为她是武兴郡主，一个足以令楚王蒙羞的身份。】

【亲情于我太过遥远，远到想都不该去想，方才那短短一刹的温情，那隔着她身体的抚慰，就是我与这孩子，全部的缘分。从前没有，以后，更加不该有。】

【握了握掌，攥住一把空无负在身后，静静望着床上的人，半晌无语。】

【这一生杀过太多的人，为了雾中楼，为了儒门，为了自己。只是没想过，这些人中会有自己的骨肉。佛说轮回，佛说因果，也许这便是了吧。】

【蓦地，床上的女子睫羽微微一颤，迎着她的目光向前两步。】

我若说，这毒不是我下的，你可信？

【自然不信，若我与她易而处之，怕也会觉得这谎言粗拙不堪。有心骗她时，天衣无缝又能多难？偏是一叶障目，算漏了楚王用意。一颗真心铺出来的真相，竟丑陋得不忍直视。】

【恰到用心时，恰无心可用。大抵便是如此吧。】

“萧公子，请吧。”

【视线从那婢女脸上掠过，淡然地，如同没有一丝情绪。却并未依言离开，反而从她身侧绕过，来到那张床前。】

不信？不信最好，这世上，本就没什么人值得相信。

【一手撑在枕侧，另一手轻轻拂开挡在她额前的发丝，继而两指钳住她下巴，迫她转向自己。】

恨我吗？可你现在连赶我走的力气都没有，恨我，你凭什么？嗯？

【蓦地侧脸避过，继而悠悠转向她。被那一字一句敲打着耳鼓，痛彻淋漓，却竟也酣畅淋漓，从前不曾认真地观察过她，直到这时，她满腔恨意在眼中锋锐得几同实质，才惊觉出其中的美。】

是啊，这样才对。

【手指松开，重又站得笔直。】

【从前也不曾想过她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这时却竟隐隐有了期待。从不畏死，比死可哀的却是无人记得；也从不信所谓情爱忠贞，或许唯有这样的恨，才能淬入骨髓。】

【唇角一掀，欲要再说些什么，终究只是一笑，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