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山

一人一山是仙；一人一剑是侠，大辽上远山，已是初春。道旁芳草萋萋，头顶春风化骨，一身黑袍的打扮，飘忽在幽径之中，非仙非侠，却是疾行的小小少年。怀中的长剑抱起来有些吃力，是从左山剑家劫来的刃器，打算拿去给那老头子炫耀一番。树影从身旁涌过，仰着头望着上山的路，四野是静的，乔木荫翳，风里没有浊气，固执地跑着，呼出的热气几乎融了初春的新寒，饶是自幼被江湖洗礼，仍然是小孩的脾性，满心满眼朝气。】

彼时的晨光从东方蔓延，溪流碧翠，微风拂散新绿。心思忐忑地站在黄墙露瓦下，所思所想全是朦胧模糊的记忆，斩不断，更理不清，索性不想。手中宝剑一立，身无血气，提着嗓子就想叫门。话到嘴边，滚在舌根，眼角余光瞥见院子里玲珑了一袭身影，顿觉心意茫茫——是谁？】
山风不歇。】
看见她的瞬间，好似突然间捉到了心底的滋味，兜帽一褪，露出一双不服气的眼，眉心微微皱，是副想翻天的表情。】
哪儿来的？

天光不多不少，晨雾氤氲的院落，她的反应倒是让自己迷糊了。手掌包不住剑柄，还偏偏要按在上面，做一副剑拔弩张瞅你咋地的模样，一扬眉尾，另手撩开了袍子，叉腰看她。轻薄半斤，狂傲八两，就是不服气，就是不让步。】
嘁，好男不跟女斗。
看那姑娘的小脸圆鼓鼓，软绵绵，滑溜溜，诶哟呵，萌。就是这冰冰冷冷的神情不讨喜，鬼知道那老头不养儿子养她作甚。悻悻一垂眼，心头一空，硬是将满腔的不情愿吞咽下肚。】

视线眄她竹竿一眼，满不在乎地弹出一根食指，左右摇摆，再一转手腕，向着身侧宝剑斜斜一比，飘着眼神臭显摆。这长剑在自己看来早已是力量的象征，披霞流芒，晨光下熠熠金辉，剑影倒在身上，却是如天涯般辽阔的寂寞，心底空落了大片，憋着一股劲儿，近了她半步。】
你拦我做什么？
半步之后又追了半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那老头儿——阿嚏！
尾音中带着浓浓的鼻音，眉心则皱得更紧了。不能输了气势，便又把手叉回腰上。】
那老头儿是你什么人？

春寒料峭，晨风点点，朝晖透雾，景色一派升腾，思绪却不如这番春景通透。目光随她视线一起一落一回转，再看那长剑，也的确，没什么稀奇，只是一个上山的借口罢了。记忆里模糊着幼时腥膻的轮廓，再多想，脑袋就疼了，思绪戛然而止时，回忆里已经少了他的影子。】
师父？
声音软糯，却将这二字咬的倍儿脆。双眼闪烁神采，瞧着院落深处闪了闪，回过头，挺直了腰板看她。】

论辈分，她该尊称自己一声兄长，可这话还没出口，竹竿的攻势倒是伶俐袭来。改了主意欲与她比试两招，便站定原地不闪不躲，任她打出先手，待会儿老头追究起来，也不落理亏。】
衣袍一掀，抽出一道清凉如水的剑光，清澈明亮的眸子盛着笑意，眉宇间的洒脱随爹，另几分桀骜出自少年心性。忌惮剑锋伤人，便毫不犹豫地将剑丢去一旁，提起剑鞘在手，略显钝重，也无所谓了。】
既然他是你师父，那便可以开打了。
言罢抱拳一股】讨教了。
剑鞘不比她竹竿轻盈，不可强搠，故而重防而轻攻。气度从容间沉腰错身，划出右足窃她重心。手腕提鞘下沉，自下而上斜斩她竹竿，招式间腾挪不乏灵动，其间有隐隐威势清啸。】

虽然剑术不精，但力道上总归胜她一筹。见她势袭颈下，瞳孔猛一收缩，行云流水般侧行半步，险险避开那竹尖。和她眼波一触，笑意极是狡黠。也是心性粗野，只认得她话里挑衅的意味，当下便哼了一声，提力挥起剑鞘，却因那重量左支右绌。】
有本事，再来啊！
叫嚣声稚嫩，眼底的神色却极其认真，丝毫不曾注意到木门的动静，酸着手腕旋身攻去。咬牙将剑鞘一扬，竹竿应声而断，提招的余势却不减。由着惯性连连退开数步，踩着黑袍一个踉跄，将将要跌，却被人握着手臂拎了起来。一抬头，好熟悉的一张脸。】

借着手臂上的支撑站直了身子，见她风中一低头，也心领神会地没出声，手里的剑鞘一点一点地往身后藏。正待开口，那声“师父”听得真切，硬是堵住了滚烫在喉头的一声“爹”。眼底神色一黯，推开他的宽厚的手掌，一句话也没讲，转身就走。】
草木葱茏，光影细碎，山风拂过耳边，小脸上还带着方才打斗的红晕。迈开没两步，望着地上那柄长剑驻了足，心如飞絮，越觉越不是滋味儿。】

一蓬冷色滑过眼底，不待风落，小小的身段平地腾挪，剑鞘在地面划开半道圆弧，挫起一阵黄土扑他而去。下一瞬，已然欺身而上，携卷着暴烈的气焰凌厉斩去。他神色如旧，鬓染微霜，眉眼里满是风尘落拓沉淀的夺人气势，不过一个抬眉的功夫，他已将手掌牢牢压来额面，气定神闲地用另手扫去浮灰。任自己如何动弹，愣是再也近不得分毫。】
本想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思念，亦或是赞赏，然而什么都没有，他的双眼如同大辽深山的泥渊，不起丝毫波澜。扬手打掉他手掌，深知以他的习惯，断然是不会与自己多话的，便想问问那丫头还要不要打。一时间想不到如何称呼她，回忆着将才她那口吻，倒吸口冷气，试探性开口】母，母老……
啪，那老头儿照着脑后就是一拍，垂着眼帘扫来一眼，温然道：“好好说话。”】
蹙起眉心偏转开视线，这才极轻地叫了她一声】师妹……

春风荡荡吹过，时和气请，她那声师兄叫出几分不情愿的意味，听起来却是畅快得不要不要的。可奇怪的是身体沉沉钝钝，风一吹，冷意散开来，隐约觉着像是沾染了风寒的形迹，熬在骨头里的高热蒸得脸颊愈发地红。此时见那老头儿替她揉去眼里的沙，有那么点人情味的动作，倒是令自己呆了一呆。】
她羽睫凝泪，恍得人怔了好一会儿神，反应回来时，已经与她凑作一堆，双手扒着那老头的手腕，直楞楞地看着她发红的双眸。正想替她擦掉冲出眼眶的泪珠，又觉不妥，赶紧闭上眼吸了吸鼻子，吸气不通，便调转了袖口方向，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

眼睛忽闪忽闪，风一般蹭蹭蹭窜去捡起了长剑，比划着剑身对着剑鞘稳稳合上。再回身时，已然换作身为兄长的稳重神态，将两手一摊，像是万般无奈，声音朗朗澈澈。】
剑给你，下回别用竹竿了。
言罢便将剑靠去她方才添水的水缸边，视线匆匆看过老爹一眼，又将兜帽扣来头上。春色幽沉，心绪甚远，神情隐没在树下的阴影里，遮了双寂静的眼睛。】

这便是与她的初遇了，巍峨的山路崎岖在脚下，转身时又一侧头，轻声道】
师妹，下次要记住，我不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