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江

贺岳
星夜兼程赶回杭州，不过是因为京城之中，与她相关的回忆太多，如今想起一次便是心寒几分。
海外东瀛，一直都是贺家贸易之地，虽然海路艰难，但自唐以来，东瀛以中土为尊，易货常得千倍之价，而海上往来一次非三月不能，故而新年出海，到了东瀛地界已是暮春，这是贺家年年都有的贸易，今年提前两天，自然也是无妨。
货物连夜上了宝船，自己却在心腹保护之下，乘一辆轻便宽敞的马车凌晨赶往海边马头，自从皇城司回来之后，本就元气有损，又是日夜赶路未得休憩，马车中点了暖炉，驱散了那入骨湿冷，便也有些昏昏沉沉，车架摇晃，自己却斜枕手臂靠在一侧，鸦睫微阖，几欲昏睡。
“不准走！”
熟悉的声音将贺岳惊醒，缓缓睁开双目，马车也停了下来，手中折扇拨开半扇车帘，贺岳亦是露出半面。
本是睡眼惺忪，经海风一激，便也清醒过来，微咸的风也为他脸上渡上一层冷漠，狭目微眯，看着那拦车之人，天上飘着微不可查的小雪，背后是幽蓝暗沉的汪洋大海，她在这天地之间，是那样的渺小，却又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倔强。
折扇轻摆，落下布帘，周围光线一暗，宛如那阴冷潮湿的牢笼，眉头微微一皱，声音却很平静。
“我心如海，具是风平浪静，有何不可？崔大人若是想抓人，还请出示朝廷公文，若是没有公文还请让开，耽误了贺府的生意，崔大人那点俸禄恐怕赔不起。”

贺岳
听人言语，微微皱眉，心中早有千般冷语，此时面对她的霸道，往日种种浮上心头，却又开不了口。
她若真是喜欢我，为何如此不肯相信我？她若是不喜欢我，为何又来追我？
疑问萦绕心头，熏香缭绕眼前，却迟迟未能给自己一个答案，折扇掀开门帘，信步走下马车，早有下人为自己披上锦裘，贺岳却只站在车旁，并未上前一步。
风雪之中，她一身官服的模样，不仅让贺岳想起那日京城的饭馆之中，她告诉自己要去皇城司当差了，那时节她想没想到有一天会不明不白的提审自己？那日他嘴上眼里都是陆定权，拿人下狱的时候，心里有几分是昭昭国法，又有几分是那个她身陷绝境未曾现身的俊朗上司？
这时候才想明白做出选择，不是太晚了吗？
举目望向夜空之中，参商二星璀璨，却是隔着天河交辉，却是永不相聚，正如贺岳崔瑶，虽相隔不过十丈，但“不信”二字却如千钧坠在贺岳腿上，半步也难迈出。
“贺某区区商贾，出身尚且不如农人，这皇城司的大门贺某不敢高攀，崔大人公务繁忙，早些回去吧。”

贺岳
手掌一翻，指间多了一枚铜钱，曲指运劲，一声轻响，春水铜钱落在两人当中，目光随之而落，忽而又有了一些生机。
“既然崔瑶与皇城司无关，那你可愿与我去海外瀛洲转转？那处风土人情与中土殊异，增长些见闻也是好的。”
话出口时，手中折扇轻轻敲打着长相，一下一下数着自己的心跳，若他能放下皇城司，说出一个愿字，那便听她不走又如何？若是她在皇城司和自己之间，再次选择公干，那走与不走实无区别，仰望苍穹上交相辉映的双星，心中紧张的等她开口。

贺岳
听她答应，眉峰微沉，眸光中却露出三分欣喜，还未说话，官府轿子已至，圣旨宣读之下，贺岳却是听得句句惊心，眉头微蹙，细雪之中渗出晶莹汗珠，却被冷风一吹转眼而干。
这批货物去年九月已和东瀛德川株式会敲定，今日若是不能出海，那损失的不仅是几十万两银子，更是贺家在东瀛的信誉。
家中常与杭州府衙往来，每年三节两寿礼物也不曾少了，往日海禁贺家提前两旬便有消息，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急。
抬眸看了眼崔瑶，透过方孔正看到她的一只眼睛，转念便又轻轻摇头。
想来是守备图一案上达天听，故而官家才会匆忙封海，如此一来后续麻烦便多了。
“既、咳……”
才一张口，嗓音沙哑，干咳一声才缓了过来。
“既是朝廷海禁，看来这批货也只能等开春之后再出了，上元将至，届时小子定然到大人府上拜会，今日家中繁忙，小子便少陪了。”
微一拱手，一步跨上马车，却又回头看了一眼崔瑶，微微抿唇，本想叫她上车暖和暖和，终究没能说出口。
“崔大人，天冷地滑路不好走，你还是知难而退吧。回府。”
说最后二字时，已上了马车，马鞭轻杨，啪的一声抽在风中。
“回——府——”
二字声长，缭绕风中，宛如怪鸟盘桓经久不散，调转马头，沿辙而去，自己上车之后却靠在一侧，浑身发冷，紧紧攥住手炉，身上却如坠冰窖，而呼吸焦灼发烫，心中烦乱如麻。
杭州府如何应对、回家如何交代、如何与德川珠式会联系，还有……崔瑶，她又是什么意思？
种种念头萦绕心中，最终化作额头上的冷汗，马车摇摇晃晃，不知不觉中便睡了过去。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