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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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请月王自行去罢，孤王只能帮你到此处。

【拱手一礼，转身化云离去。往生界虽言境界，其实不过一处阔天祭台，祭台之上十二剑柱环伺着中心，每支剑柱上分别盘着神态各异蛟类，乃上古时期飞升失败后，甘愿为女娲镇守此处，以求后世受天庭庇佑】

【这位月王转世的仙道，观其欲往生界之目的，显然不单纯。方才那般赤炎阳珠神力失控，恐怕执念深种其心间】

【正好，那十二蛟柱也不是吃素的】

月王小子，孤王可有点期待你的表现了。

——结——

月王是我，可我不仅仅是月王，我是王诩，我也是萧慎。我以萧慎此名游走世间，修行的力量也仅是萧慎的力量。那上古战神之力，虽在躯体，却被我牢牢封印。一是不愿天帝寻找到我，二是磨练自己，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使用这股力量的。

却没有想到在此间，寥寥数语，竟引动心神动荡。赤珠炎阳有感，封印摇摇欲坠，若非是对方出手制止——一阖目，那股力量平息下去，幸亏尚有结界，不会引起天界注意。只是……

抬起手，只见血管狰狞浮现在皮肤上，青紫的印记，这副仙之躯，难以承受那份狂暴的力量。毕竟，那是最凶猛的火之力。

放下手，侧首恰对上他，视线忽而一顿。

那根灯芯？

不及多想，他已离去，连忙跟上对方。这一场莫名其妙的见面，又将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见状，不由眼眸半阖，自己似乎当真小瞧了眼前的仙道，也不知那位叫公仪的，有没有想过他接触过的普通仙道，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轻轻一挥手，忘川恢复往日平静，源源不断腾空的白雾，亦在瞬息间尘埃落定般，消散于虚无】

【左手结了个“定神”的印记，向那濒临神态化的仙道送去，银灰色标记没入对方印堂】

实在有趣，你居然留着身为‘月王’的力量。
那往生界还真难不倒你了。

【向对方招招手，然后腾空而起，往忘川反方向踏虚空而去。行至一处荒山山腰处，双手结印于胸前，怒吼一声】

开！

【山腰岩壁逐渐裂开一道一人可过逼仄的缝隙，内中散发着浓重的黑气，死气沉沉般，与孽镜台的气息完全不同】

这个疑问在他的口中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心下虽是疑惑却也心知他是谁此刻并不算重要，倒是他提起的轩辕……轩辕……

破损的记忆又在心中翻覆沸腾，那是对洪荒诸神最后的记忆，也是属于月王的记忆。轩辕剑……月王……不，是我，我曾见过的。那把剑，是轩辕氏的随身佩剑，由众神采首山之铜铸造，赠予轩辕氏。而我死时，诸神战未止，只在轮回转世后，才晓得神造天梯，登云而上，此后大地上，再也见不到神灵。

原来他的剑……也像我一样，被遗忘在这个世上了么？

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凄凉，这是属于月王的悲哀，也是属于我的情感。轩辕剑尚且如此，那我……我会放弃么？

那一夜的记忆，又突然浮现在脑海中。有人在雷声中轻唱采薇，从未畏惧过生死。而我，要因为这一个可以触碰的机会，选择放弃吗？

长久的沉默像是对此行的斟酌，而对方玩味的微笑更像是讽刺，讽刺这人世间无论是谁，皆逃不过生死别离，六道轮回。

我忽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当我还是月王时，那高高在上的神灵将我判定为叛逆时，他的嘴角，可挂着这样一丝微笑？

骤然心火猛涨，引动灵台上赤珠炎阳感应，里外交织，缓缓抬头，对其视线，棕褐眼瞳中隐隐有红光闪过，而周身亦是，快速高涨的温度让孽镜台里外结界皆有触动，再见身后奔流不息的忘川河水上，竟有白烟升起，无数张面孔在升起的白烟中化汽消散。

神剑有感，封印将裂。蒸腾的烟雾间，是轩辕氏麾下第一战将、万火之王月王天刃，以一往无前的战意回答。

“我，要去。”

仙道，你入孤王禁地，却还有此一问？莫不是指引你前来的那位‘公仪’，并没有告诉你此处由谁掌管？
罢了，你只需回答孤王，究竟是不是为了往生界，兴许孤王兴致来了，能送你去一趟。

【迂腐！心中暗骂眼前擅闯者，不明所以便贸然前来，也不怕被他口中的“公仪”骗了丧命。那灯芯……难不成亦是那位叫公仪的野心家所赠？边说着话，边继续打量着对方】

道行还不过千年，啧啧啧，你可当真胆大。
这样吧，听孤王给你说个故事，若是听完了，你执意要去，倒也不是不可以给你指条路。

该从何处给你说起此事呢……

【苦思冥想一番，终是发出一声短叹】

知道了，这么跟你说吧，你的老主人轩辕大帝曾有把神剑，也叫‘轩辕’吧。
你也知晓，轩辕飞升后，他随身所携这把神剑亦得到点化。直到三千年前，这把神剑分化出两个剑灵，一个跟随天界，一个却流落往生界。

流落在往生界的剑灵，有所怨愤，却始终不得入天界之法，久而久之，便集了三界怨气，炼化成灵剑魔，这魔物发誓要冲上天界，一问究竟。

结局如何，你可想而知。

【顿首，再言】

轩辕氏的剑灵亦难逃怨气缠身魔化，你区区千年道行未尽之仙道，又如何抗衡？

银丝离体一瞬，恍如记忆被抽离，就算久经磨砺，竟在此举下也一瞬晃神。
却也只是一瞬，棕褐眼瞳自迷离骤然清醒，下意识退步隔开，眉头紧皱，见其若有所思，同样片刻不语。
半响后，竟听得“月王”二字，一时怔愣，随之心中竟涌上一股难扼的惊讶。要知洪荒之战时，我命数早被诸神遗弃，能够轮回转世，还是因为月王弃族拼死相护。加之神灵无法干涉后土所化的六道轮回，才得以有第二世王诩存在，而经过三世轮回，我命数仍不如天道所造之诸神，可说篡命，也可说逆天。因而我从未向旁人提起，我之前世、甚至是前前世是谁。
可他是谁？竟能一瞬说出我的底细？思及他刚才那一动作，眉头收的越发紧。
是记忆抽离么？
不待确定，再闻“往生界”，神情不改，沉声道：“你是谁？”

公仪什么？孤王不曾听过，方才问你话呢，姓甚名谁？

【问罢又觉着，眼前这小子道行浅薄，还费那番唇舌作甚？亲见一番更为省事嘛！思及此，手一抬，那不明所以的闯入者就被吸附而来，张手扼其颈，留人容息。另一手于他印堂处轻点，牵出细微银丝，往自身眉心一点，即刻双眸翻白，周遭一切静止】

【片刻，神思回转，手下松劲，放开那仙道。神色颇为复杂地望着他，不住地上下打量着，觎之衣角处暗夹某物，手指微勾，那物什自发而来。拿在手中端详，竟是一枚灯芯，泛着幽深青光，一时眉角褶在一处】

仙者，你第一世乃轩辕氏座下月王，为阴山氏一族族长。
有趣。

【将手中的灯芯交还予他手中，续言】

你方才提到的“公仪”，孤王确实不认识，但认识你手中这枚灯芯。
有了这枚灯芯，你才能进入孤王的禁地。

仙者不妨说出来意——
啊，先让我猜猜，是不是和往生界有关？

孽镜台上，谁人无罪孽。话虽如此，但这尊孽镜台，真正能照出我的罪孽么？

我的罪孽是什么？是身为月王时为轩辕氏斩杀邪魔，还是身为萧慎时让那些月王遗族为了我前仆后继奔向死亡？又或者是……站在孽镜台前，静静看着这一方圆镜。

又或者是，我亲手杀死了我的挚友。

无论是为了什么，是为翻盘是为大义是为逆天而行都可以。发生过的事实，我不否认。而这六界轮回，又将怎么判定我的罪孽？还是如诸神时代一般，判定我，是一个罪人？

呵……思如此时，伸手触及镜台。出人意料的是，这镜台犹如虚化，手一触及便有波澜涟漪，眉心微蹙，凡人之魂过镜则现罪孽，如今我立身在此，却无任何反应。这是怎么回事？

一望身后忘川绵延，索性一松手，直入其中。

尚未看清四周环境，突来一声怒喝。微微一怔，循声看去，是个……魔类？

公仪四野难道要我找的就是他？不明所以，却未表露，只淡声道：“我有一事相询，你可识得公仪四野此人？”

镜靥王

（真烦啊，又是什么不要命的东西踏足孽镜台禁地，扰本王清梦？！）

【微睁双眸，透过阵法结界望去。此结界能令外来入侵者未能察觉之屏障，内中却能窥伺周遭。眯缝中，但见一模糊身影自远处行至镜台处，不免诧异。孽镜台分为两境，以“内外”命名，凡欲渡魂魄入酆都，进轮回，必经外境而过。自己所在阵法结界，乃是内境。入内境者，修为不可低于万年之上，否则必遭天谴诛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难不成竟有万年道行不成？】

【默念一句“化”，暗色巨蛟身变作人形，一头青灰发丝，顺帖束在脑后，鸦青长袍及身。环视自身，又看向那不知所谓的闯入者，颇为满意】

（恩，看起来还是本王比较帅。）

何人擅闯孤王禁地，速速报上名来！

—————— 开 ——————

承平十年，秋

我从不畏惧什么，生也好，死也好，哪怕舍弃修为，重新做一个凡人，只要能够偿还，都可以。因为我失去的远远多过我获得的，而这份痛苦，从头到尾，只我一人品尝。

苦得久了，也不会变得醇香。这份痛苦，让我变得十足清醒。我很清楚我要做什么，所以我要迎着这个目标继续走下去。哪怕沧海化作桑田，岁月不知日升月落，那也没什么。

我不信天，从身为月王时便不信。如今有登仙之修为时也不信，但这一刻，像是一切都安排好了的。我终于寻到了复活那人的一丝丝可能，赤尾青鸟国一行，终寻得往生界一丝线索。本以为利益交换，公仪四野却让我来到孽镜台。

孽、镜、台。

孽镜台是通过黄泉前往冥府必去的地方，只有在这个地方，六界中的魂魄们才会检验出自己生前的罪孽，而通过孽镜台的人，便要前往酆都城，再由判官一支笔，阎王一张嘴，断定他们下一世的身份。

我是早已脱离轮回的人，可我也不是真正超越天道的人。我死，无非是兵解，又或者是学那人一样魂飞魄散。我的命中早已钉上了叛天的印记，轮回，我已不奢望。

所以，他要我来此做什么呢？检视自己的罪孽，又或者，另有目的？

白衣翩然，蹑云纵步，直跃奔腾而去的黄泉水。足落地面，望着镜台，一步步，走上去。

莫一刀

［鬼舟驶往彼岸，忘川河这样空旷，似乎听得见冥界里任何一处的声响，我想起很久以前独行于大漠上的岁月，始终寂寂悄悄。然而这段记忆也逐渐变得模糊，每一日，皆要看罪者在八寒八热地狱里受尽苦难，寒雪冰刀与炽浆火雹倾泻而下，无数恶鬼啃噬人的身体。每一日，皆要接引从鬼怒川来此的魂灵，死来生去，轮回转世，纷繁的情感饱满又消逝，一颗为人的心也渐往淡漠里走。］

［却总是生出奇怪的抗拒。生前死后，往往酒不离身，活着时喝烧刀子，做鬼后喝精怪血，如今只饮记川水，往昔的记忆时常翻卷重来，沧桑动乱勾起起伏的心绪，日复一日，要清醒地走过四十九年。］

［誓重如山。我要记得，有一个名为孟韫欢的徒弟，仍会在尘世里挣扎不休，度过漫漫的悠长岁月。］

＝＝＝＝＝结＝＝＝＝＝

【刀是血脉，噬杀的人惜命，惜的是命握在手里，手里是刀。一片刃是一辈子，乌黑的魄缠着他，神魂交通，她将那不舍抿入心，刀身上的冲量斥她向后，却又联结着他的意念。他如今是鬼道身，她便甸着他生前事，生前身后，亦是不枉。】

【刀脊上黑烟顺着他指腹安抚收入刃中，仿佛恸哭的战栗，同样汇入丹田，是她在变天堑顶挑断了的生念。】

【她看见刃背的暗纹，沣盈的源力她有一瞬似乎伸手进去摸到了他的心，旧疴叠痂却仍是悍戾，坚定、直决，是她描摹百遍亦套不上身的模样。】

【此后刀在手，即是一双诫训的眼，束诀在心，她再不纵狂。】

【形消风定，血鹦鹉乍现，心下仿佛猛地被那翅下利爪钳住，十围镜面如翻云海，当中是秘诡的幽冥，忘川河上腾浪三尺，便觉那强力卷着她寸寸后退，刀魂硬扛是护她，白发扬席他面目越来越远。心屏地疼，在他放手那霎时，血影剪尾在半空削出明痕，敛爪馀喙，纵身而去。】

我做鬼差四十九年，就记你四十九年

阿欢，凡事莫要强求，你珍重


师父保重，人事了却，我定会下来陪你！

【倏地紫电劈空，她卷入漩涡，黑谷中坠入无底洞，惊惶清醒，竟是仍在客店床榻，厉风骤雨过，窗门大开，胸前鬼未贴怀，拔刀出鞘，指尖顺着那清晰记着的暗纹抚过刀身，寒白的刃，光洁如初。】

【转头是，滚滚的雷，她起身遥向东首一跪，明眸无波，刀是紧握。】

莫一刀

［眼前一柄雪亮的刃，不避不闪，伸手紧捏刀身，黑焰盘绕着缠卷上手臂，气浪翻滚，触之即来的是无数纷繁的意念，尽是不舍，刀若有心，此刻正捧在身前。无匹随我数十年，生死不离，像是生魂里长出的第二条性命，冷铁终有卷刃时，它的魄却始终都在，不随我左右，却也无妨］

回、去

［张口吐两个字，手指在鬼未上抹过，依稀听见一声深重的叹息，黑色的火焰温和地褪去，缩进刀里，刻印上繁复诡异的暗色纹络。半空刮来更强劲的风，尖利的鸟鸣穿过厚重的云雾，血影闪过，翻飞着落在二人之间。时辰已至，厉风将她推过，刀在指间一寸一寸滑走］

我教不了你更多

［忘川泛起层层的浪，赤黄两色，交融成千重的涛，鬼船在这波澜里起伏不定，一个疾冲已横在岸上，有催促意。我松开手，说最后几句话］

我做鬼差四十九年，就记你四十九年

阿欢，凡事莫要强求，你珍重

［自魂归幽冥，更名“易渡”，渡魂，渡己，这一日，愿将阿欢渡离苦海。］

【这疾风惊醒了她，他在地府未必就事事不知，一如那些年他留下踪迹又走地干脆。漠北到南疆是回头，手握着的执意遮了眼，她无论到了哪皆是行事高调，他又怎会一声不知。冤不过，他撒手心无愧疚，一转头当真再不过问。心是傲慢，这絮絮话里，要讨他问虚年寒暖，终是不得。】

【几句话是他，又好似比当年更甚。断峰上云霄，风吹地高，她登过山巅，然而人一旦站在崖边，眼前就只有脚下深渊。她曾攀上他心尖，一望无际的，竟同于此。原来她懂，只是那渊堑太深，像是涡流吸引了她，于是她探出脚去找，在那风里迷了路。想过人死走过阴阳，当有彻悟，他是如此，她觉得高兴。】


【仿佛是一念过，不及捕捉，看他仰头倒酒，又朦胧放过，垂下眼来看着发梢飘舞，恍然若失，转又是笑，虽一时不明，却如凿壁偷光，那暖色怡人。】

【看他抽出刀魄重塑，无匹刀身呜咽，于无匹之情更甚于他，这情意深重她受之有愧，眼一痛便见那刀身碎裂，伸手去捉，掌心捏住的不过一缕乌烟，抬眸看他。】

师父……

【鬼未出鞘腾空，在他头顶盘旋三匝仿佛不舍，刀身嗡响如诉，无匹随他几十年，性子像是翻刻，转而便俯冲她跟前，刀尖直指如墨苍穹，她握刀柄即刻受那精魄灼烧，自手心钻入心脉。“浮郄相”运转经脉层层冲关，她如霜长发激散，凭空荡出涟漪。身亦失控，随着那刀魄起招纵跃，凡胎肉体，她掌控不住这来自冥界的精魂，心念急定运功相抗，人在半空被带着横翻，至那镜前又被挡了回去。神思被它占据，一幕幕不是他人间历事，竟是这日日夜夜地府熬顿，他做鬼也是恣傲，判官面前不低头。七七四十九年鬼差做过，可唤所念之人回梦，转轮镜台鬼门开，她尚有四十年余寿，此后人间地狱，她非孤身一人。】

【刀转身带她直扑向他，她双手紧攥着刀柄，内劲翻覆如轰涛，眼见是刀破人魂。】

师父！

莫一刀

［人一旦跨过生死界线，好似换了神髓。生前不信鬼神之说，因人行鬼事，名利场下白骨累，既可仗刀见血，亦能以口舌收命，几人生，几人死，说到底不过是愿赌服输，技不如人。死后魂魄离体，看清万物生灭枯荣，曾窥得东风解冻，山桃始华，亦目睹草木黄落，征鸟厉疾，神与鬼，便是天与地，是四时之气，无处不在。］

［我是我，又不是我。］

你斩阎王爷干甚么？杀完了难道换我来当？麻烦

［狂言以前常讲，如今渐趋寡语，却不曾斥她胡闹。笑一笑，取一坛从鬼船上带来的酒，凝稠的暗红色，修炼五百年的水精，熬过苦苦无涯的寂寞时光，鲜红的血压榨成酒，浓烈呛口，正适合鬼来喝，饮一口，嘴角一点赤红的血，将整个脸庞点亮。从来没有倾诉的习惯，与阎王讨价还价的事不想谈，晃晃酒坛，只喝不说。］

［做鬼差，去过许多古怪之地。世有梦浮桥，人的梦化作光晕悬在半空，照亮一座桥，又似漫天繁星直直坠落，穿桥而过，跌在水上便是一朵朵盛开的莲，满潭百花，与魂魄相通，色彩各异，有一种青白交杂，仿若成人的壳套少时的心，似光阴迟滞，想回到何处，想去往哪里，自己也认不清，唯有逃避。］

［很像阿欢。］

［也曾路过观音庙，名字特别，叫万年场。万年场，万年长，去求姻缘长长久久，可惜真心难求，它何时快，何时慢，何时冲天，何时坠沉，踪迹难寻，无法自抑，造就无数痴男怨女，被情困到疯魔，全然忘记世上仍有旁人，一心一意沉浸在旧光景里。这样的人，我见过一个，多久没有想起，以为徒弟也忘了，后来才知她没有忘，反倒刻画在心底，抹不去。生命里画一个圆，她从这里踏出，兜转又快走回去］

我教你武功，是让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你和你娘不一样，怕什么？

［身上的酒气是晦涩的腥气，阴寒的身体也灌出热意，一寸烈一寸颤，仿佛被置于火中翻烤。若身死要受地狱拷问，生前何必被心障折磨，钝刀子割肉慢慢凌迟，看不过］

你记着，这江湖上，人人皆可杀，人人皆命舛，不只你满手性命债，自小困顿曲折

［手抚刀身，细微的波动自周围蔓延开去，仿佛水波流动，扬臂一抽，拽出一缕黑色火焰，起先无体，随后捏形塑身，凝成利刀模样，掌风拍过，黑焰滚滚飞过，刺入鬼未躯壳。心底沉甸甸一坠，见无匹刀身脆裂，碎作烟云］

说再多你也想不通，就让它替你想。由心见刃，由刃塑心，无匹是你的了

【婴孩坠地是懵懂，盲着来到这世间，倘是有叵折便极难放手，紧攥着去问。她的娘是疯子，带着她跑到狼山上，神思错乱独是剩了那护犊情。二十二年过去她每有苛难便要从那山里过一遍，她选不得，只能揣着那无助跟着他，去学那刚猛洒性。凡有道坎便只懂拦腰砍过，其实她什么也不明白，又做不到从容跨过，于是一路回头背在身上，压地筋骨俱疲。】

【她就是小时候模样。他走后她就把自个封在他搭的屋子里，一把火毁了。存着这副抗拒更变的样，怕他再见认不出。】

【哭过之后人也苏醒，他一双眸色偏淡的眼极像狼，那其中恣意干脆的利落，刺地她自惭，却也毕竟不是少时意气。粗厚大掌挟着风，无一丝暖，可抚在头上的感觉很是贪恋，汲这谧意美眸向他，目光睇他膝头的刀，似有感应。手摩挲刀鞘时的颤动直抵心脉，搅动一息丹田渐暖，鬼未搁过一旁，刀偎着那寸草慈意，鬼未亦是出自他手，它没有魂，只认真看着，多年前的老友。】

【此之前她之挫磨、困顿，皆是归在他身上。一个人走地苦，她只学得了他的皮毛，表面是行如利风丝毫也明晰，却因是解不开又贪要明白，而始终困在笼底。艰辛多嘲讽，她在这偏执中缠地紧，便行地畅，负隅顽抗就必须技高一筹，偏生地这性子让她成就，坠她窟骨，而今与之融为一体，便与她同生共息，早非一刀乱麻可斩尽。】

【她已是看穿，便不想再这般蹚苦。】

【惑是经年，判笔难下，却求他能解。】

为什么不能投胎？阎王爷若是难缠，我便替你斩了。

我不怕那地狱十八刑，也不想入轮回。

我是怨你的，可我还是不明白，如何能召我来。

十二年前你一声不吭的就走，我便从此日日记得你走进山洞的时候我娘的模样，她了无牵挂，她早就投胎了，她不知道我以后时刻忆起她那时无用的样子，疯了一样的往上爬，我怕，我不能跟她一样。

六年前我找到了你，本以为我又可以像寻常人一般，安家落脚，甚至要离开佛狱从此不再踏入江湖，我也愿意。

可我生下孩子我不敢看他，他那么像我，我怎么会有一个那么像我的孩子。

【他掌下风揉得长发纷纷，星月夜下也是极美，垂下头不敢看他，她把自个照看地不好，为的是在他坟前能刮一分疼爱，于是无所顾忌。】

（我多希望每次出现在你面前，都是好模样。）

我攥在手里的东西太多，从不取舍，更是想扔就扔，走火入魔变成了这样，可惜命硬，有人救我。

有一天我死了，也走不过忘川河，过往的事生了根，我也难过，可我若放下，就疼地毫无意义。

所以我回头，背过身来倒着走，杀过的人都记在心里，我看着他们死，来生也记得。

我怕寂寞，死的人不在了就由活的人来偿，所以我不入轮回，要同他们纠缠到底。

我也以为我最怨的是你，可你已经变成了我敢把眼睛背向未知的力量。

【他不懂，她以为他不懂，因是说地慨然，可他问地痛快，是她哽在心里最疼地的刺。若然干净利落不惹一星情仇怨，何故如此。滔滔懑语尽停在崖边，迎面一锵疾风像是刀面横剐过来，哑口无言。】

【别过头去仍是被这风面括地生疼，忽是闷雷乍响，仿佛劈在她头顶，白发伞顶盛放，一急便伸手摸索，以为他震怒又觉内疚，只怕是鬼焘催人归，扯那衣袖不松手。】

莫一刀

［狂悖之徒向来坎坷波折。我少年扬名，颇有些恃才傲物，观人如观脚下泥，顺眼的可以把酒言欢，看不上的必要挫他锐气，一柄断刀也敢杀人夺命。漠北走上一圈，朋友和仇家一样的多，既做过山巅星月，也成过砧板上半死的鱼，被长钉钉住鱼尾，脊柱里攀上难忘的痛，扑腾挣扎，狠下心断尾求生，自耗元气。阿欢脾性类我，苦难总是要多］

还和小时候一样，总是哭鼻子

［身子一歪就坐到地上，视线随她齐平，看得清一双通红的眼与一串串落下的泪，伸手拍了拍她的头，似漫不经心地宽慰。无匹斜靠在膝上，不住地轻颤，发出“嗡嗡”的声响，想起第一次用它断骨割魂，刀架在对方温热的脖颈间，听一寸急速跳动的脉，顺着锋刃鼓动心脏，若有灵犀，即是从那时起，生是它，死是它，刀尖向前，踏上江湖通天路，脚底都是头骨血泪，情与债缠绕在上头。然而聚散成沙，生死无常，纵是搅出翻天的浪，纵是被爱恨羁绊，死后又能记上多久？几年就无声无息，名刀也长出铁锈，唯一炷香孤独地燃，想我安息。］

［看的透，但阿欢却身在此山，迷途难返。］

我是鬼差，要做七七四十九年，投不了胎。知道你不信这些，所以引你过来...本以为你会怨我

［不必提当时缠身的麻烦，只人总要熬筋淬骨，刮皮割肉，翘出一根软弱的脉，否则便是尘埃里的蝼蚁， 一生随波逐流，身不由己，红尘取舍皆是笑话，这条路终要她一个人走，我想护，也护不住一辈子。虽是有所亏欠，但悔之一字，绝写不出。］

［孽镜台上鬼气森然，阴风阵阵，拂动她如霜的发，凛冽的目光落上去，依稀歪嘴浅笑，抬手圈一个圆，起更强的风将这发丝尽数吹乱］

你如今这是什么样子？瞧着比为师还要老

［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流淌的忘川河，彼岸花开在一旁，烈烈的红灼伤住眼，两指并拢，在空中虚指，示意她去看］

这是忘川河，喝下忘川水便忘却人世纷扰，另一条是记川，饮下又记起生前苦痛折磨，往复不休，是地府对有罪之人的一种刑罚。

爱恨不由己，人活着时也是如此。不过爱可以畅快直决，恨可以干脆利落，不必沉溺纠结，这才算痛快。

阿欢，你活得痛快么？

【夺窗而出奔赴千里，五感明晰，她知这不是梦。可……原来那荒诞无稽的传言是真的，世间竟真是分出三途六道，生人入土魂灵不散，带着恶业等天谛么。她以何代价能值这一会，哪怕是此刻真个见着了鬼门，仍未歇止屠杀之厘，炼油刀裹，她即便轮回再过依旧愿作此道。但此时人入深渊四壁无声，心绪轮轧，那绝望能将人逼疯。此时她见着他，十条命亦不足抵。】

【擎山的人跪下就再也起不来，而她终于有了懈怠的逃路。】

【端正冲他一跪，眼泪簌簌地仿佛这些年将忍着都是他欠的。毫不顾难堪的呜咽声，旧事排山倒海而来。】

师父……徒儿这些年，过得好苦……

【她不知是如何被牵引来，但惜这分秒聚意怕是哭号浪费了时间，可她美目却漫着无底的泪根本看不清楚。一时是佛狱跌宕，一时是通天峰顶，最恐惧那孩儿出世的啼哭，她硬是把刮骨的刀丢弃，不愿再触及，却是分分秒秒，连自己都不知觉的潜意识，一遍一遍的想他。】

【她以为自个早不再梦回，只不过她不愿想，故而清醒时忘记。】

【锢步自封。】

【想问他为何会来此，问他再见可有期，问他为何不去投胎转世这些年他究竟在哪，抿去冤屈终是抬头，开口哑着嗓音，倒像是回到了最初，在他跟前是真的脱去了面具，轻松的自我。】

师父，你没有投胎么……

三年前我到过吐蕃，我没有信那些人的话。

阿欢好想你……

【从来是孑身孤敢，六年过去已甚少有人道他名姓，江湖浪汹，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将他昔时独步风沙的模样藏在心里，于是崖天落日，她一举一动，似他当年模样。是她的秘密，从不舍窥与人前。】

莫一刀

［冥府地界，半晴半雨。黑日熊熊燃烧在东方，落下狂暴凶戾的火焰，白月冷冷高悬在西方，细碎的银光化作光锋锐的雨帘，织就森森杀机。手中无匹倒转，乌漆刀刃上映出暗金色的芒，沉重凝练的光由一线张成薄薄的幕，聚拢在头顶，遮挡住透骨杀意。三色光线揉杂一团，明晃晃地倾泻而下，逼得人闭眼，手抬起，扣上斗袯兜帽，在脸上印下明暗交替的影。］

［岸边有渡船，一脚踩上，无浮沉之感，踢过船帮，小舟无声自动，载着人缓缓滑入忘川河之中。河面茫茫雾霭，腥气扑面，流散的白雾掩盖住无数孤魂野鬼，闭目仰卧在船上，我听见魂魄的挣扎，听见漫溢的哀嚎与嘶吼，一只枯槁苍白的手自水中探出，似浸过热油一般皮开肉绽，指节勾弯，凶悍无畏地攥住衣袍一角，大力往忘川里拖去。刀锋闪过，刹那间撕破魂体，厚重的血腥震压住庞杂的恶念，势不断，一刀插入水中，在血黄色的污浊里劈开一线清明。］

［仿佛，生死的界限在此刻模糊不清。倾轧争斗，无处不在。］

［冥界的时光流逝与尘世不同，已想不起是多久前做的鬼差，只是一直在等中元这一天。其实依我所想，一条命没了便没了，恩仇了断，没必要作为魂魄延续，岁月凝滞成长久，无人愿意在这看不到头的时间里终日回忆旧事。可惜从生到死，手里总有放不开的东西，想握住，势必要放开另一些，牺牲与代价，伴随住心想事成。迈不迈得出这一步，端看值不值得。］

［以任冥府鬼差换回与徒弟阿欢这一次会面，算是值得。］

［船到对岸，大步走下去，迎头一庞然巨镜端立石台之上，光影昏暗不明，起灭无常。孽镜台，照人心罪恶，幽深隐秘，无迹可藏。我站立镜前，窥见圆光弯曲如钩，千重万掩，露一双狼的眼。］

［行走江湖，杀该杀之人，无愧于己。心无业，谁人又能定我罪孽？］

［血影旋飞至身侧，盘转过一圈，又渐渐如烟雾般散去，消弭于无形。回神扬一扬眉，转目光，显三分笑意］

阿欢，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