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镜台

莫一刀

［冥府地界，半晴半雨。黑日熊熊燃烧在东方，落下狂暴凶戾的火焰，白月冷冷高悬在西方，细碎的银光化作光锋锐的雨帘，织就森森杀机。手中无匹倒转，乌漆刀刃上映出暗金色的芒，沉重凝练的光由一线张成薄薄的幕，聚拢在头顶，遮挡住透骨杀意。三色光线揉杂一团，明晃晃地倾泻而下，逼得人闭眼，手抬起，扣上斗袯兜帽，在脸上印下明暗交替的影。］

［岸边有渡船，一脚踩上，无浮沉之感，踢过船帮，小舟无声自动，载着人缓缓滑入忘川河之中。河面茫茫雾霭，腥气扑面，流散的白雾掩盖住无数孤魂野鬼，闭目仰卧在船上，我听见魂魄的挣扎，听见漫溢的哀嚎与嘶吼，一只枯槁苍白的手自水中探出，似浸过热油一般皮开肉绽，指节勾弯，凶悍无畏地攥住衣袍一角，大力往忘川里拖去。刀锋闪过，刹那间撕破魂体，厚重的血腥震压住庞杂的恶念，势不断，一刀插入水中，在血黄色的污浊里劈开一线清明。］

［仿佛，生死的界限在此刻模糊不清。倾轧争斗，无处不在。］

［冥界的时光流逝与尘世不同，已想不起是多久前做的鬼差，只是一直在等中元这一天。其实依我所想，一条命没了便没了，恩仇了断，没必要作为魂魄延续，岁月凝滞成长久，无人愿意在这看不到头的时间里终日回忆旧事。可惜从生到死，手里总有放不开的东西，想握住，势必要放开另一些，牺牲与代价，伴随住心想事成。迈不迈得出这一步，端看值不值得。］

［以任冥府鬼差换回与徒弟阿欢这一次会面，算是值得。］

［船到对岸，大步走下去，迎头一庞然巨镜端立石台之上，光影昏暗不明，起灭无常。孽镜台，照人心罪恶，幽深隐秘，无迹可藏。我站立镜前，窥见圆光弯曲如钩，千重万掩，露一双狼的眼。］

［行走江湖，杀该杀之人，无愧于己。心无业，谁人又能定我罪孽？］

［血影旋飞至身侧，盘转过一圈，又渐渐如烟雾般散去，消弭于无形。回神扬一扬眉，转目光，显三分笑意］

阿欢，哭什么

莫一刀

［狂悖之徒向来坎坷波折。我少年扬名，颇有些恃才傲物，观人如观脚下泥，顺眼的可以把酒言欢，看不上的必要挫他锐气，一柄断刀也敢杀人夺命。漠北走上一圈，朋友和仇家一样的多，既做过山巅星月，也成过砧板上半死的鱼，被长钉钉住鱼尾，脊柱里攀上难忘的痛，扑腾挣扎，狠下心断尾求生，自耗元气。阿欢脾性类我，苦难总是要多］

还和小时候一样，总是哭鼻子

［身子一歪就坐到地上，视线随她齐平，看得清一双通红的眼与一串串落下的泪，伸手拍了拍她的头，似漫不经心地宽慰。无匹斜靠在膝上，不住地轻颤，发出“嗡嗡”的声响，想起第一次用它断骨割魂，刀架在对方温热的脖颈间，听一寸急速跳动的脉，顺着锋刃鼓动心脏，若有灵犀，即是从那时起，生是它，死是它，刀尖向前，踏上江湖通天路，脚底都是头骨血泪，情与债缠绕在上头。然而聚散成沙，生死无常，纵是搅出翻天的浪，纵是被爱恨羁绊，死后又能记上多久？几年就无声无息，名刀也长出铁锈，唯一炷香孤独地燃，想我安息。］

［看的透，但阿欢却身在此山，迷途难返。］

我是鬼差，要做七七四十九年，投不了胎。知道你不信这些，所以引你过来...本以为你会怨我

［不必提当时缠身的麻烦，只人总要熬筋淬骨，刮皮割肉，翘出一根软弱的脉，否则便是尘埃里的蝼蚁， 一生随波逐流，身不由己，红尘取舍皆是笑话，这条路终要她一个人走，我想护，也护不住一辈子。虽是有所亏欠，但悔之一字，绝写不出。］

［孽镜台上鬼气森然，阴风阵阵，拂动她如霜的发，凛冽的目光落上去，依稀歪嘴浅笑，抬手圈一个圆，起更强的风将这发丝尽数吹乱］

你如今这是什么样子？瞧着比为师还要老

［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流淌的忘川河，彼岸花开在一旁，烈烈的红灼伤住眼，两指并拢，在空中虚指，示意她去看］

这是忘川河，喝下忘川水便忘却人世纷扰，另一条是记川，饮下又记起生前苦痛折磨，往复不休，是地府对有罪之人的一种刑罚。

爱恨不由己，人活着时也是如此。不过爱可以畅快直决，恨可以干脆利落，不必沉溺纠结，这才算痛快。

阿欢，你活得痛快么？

莫一刀

［人一旦跨过生死界线，好似换了神髓。生前不信鬼神之说，因人行鬼事，名利场下白骨累，既可仗刀见血，亦能以口舌收命，几人生，几人死，说到底不过是愿赌服输，技不如人。死后魂魄离体，看清万物生灭枯荣，曾窥得东风解冻，山桃始华，亦目睹草木黄落，征鸟厉疾，神与鬼，便是天与地，是四时之气，无处不在。］

［我是我，又不是我。］

你斩阎王爷干甚么？杀完了难道换我来当？麻烦

［狂言以前常讲，如今渐趋寡语，却不曾斥她胡闹。笑一笑，取一坛从鬼船上带来的酒，凝稠的暗红色，修炼五百年的水精，熬过苦苦无涯的寂寞时光，鲜红的血压榨成酒，浓烈呛口，正适合鬼来喝，饮一口，嘴角一点赤红的血，将整个脸庞点亮。从来没有倾诉的习惯，与阎王讨价还价的事不想谈，晃晃酒坛，只喝不说。］

［做鬼差，去过许多古怪之地。世有梦浮桥，人的梦化作光晕悬在半空，照亮一座桥，又似漫天繁星直直坠落，穿桥而过，跌在水上便是一朵朵盛开的莲，满潭百花，与魂魄相通，色彩各异，有一种青白交杂，仿若成人的壳套少时的心，似光阴迟滞，想回到何处，想去往哪里，自己也认不清，唯有逃避。］

［很像阿欢。］

［也曾路过观音庙，名字特别，叫万年场。万年场，万年长，去求姻缘长长久久，可惜真心难求，它何时快，何时慢，何时冲天，何时坠沉，踪迹难寻，无法自抑，造就无数痴男怨女，被情困到疯魔，全然忘记世上仍有旁人，一心一意沉浸在旧光景里。这样的人，我见过一个，多久没有想起，以为徒弟也忘了，后来才知她没有忘，反倒刻画在心底，抹不去。生命里画一个圆，她从这里踏出，兜转又快走回去］

我教你武功，是让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你和你娘不一样，怕什么？

［身上的酒气是晦涩的腥气，阴寒的身体也灌出热意，一寸烈一寸颤，仿佛被置于火中翻烤。若身死要受地狱拷问，生前何必被心障折磨，钝刀子割肉慢慢凌迟，看不过］

你记着，这江湖上，人人皆可杀，人人皆命舛，不只你满手性命债，自小困顿曲折

［手抚刀身，细微的波动自周围蔓延开去，仿佛水波流动，扬臂一抽，拽出一缕黑色火焰，起先无体，随后捏形塑身，凝成利刀模样，掌风拍过，黑焰滚滚飞过，刺入鬼未躯壳。心底沉甸甸一坠，见无匹刀身脆裂，碎作烟云］

说再多你也想不通，就让它替你想。由心见刃，由刃塑心，无匹是你的了

莫一刀

［眼前一柄雪亮的刃，不避不闪，伸手紧捏刀身，黑焰盘绕着缠卷上手臂，气浪翻滚，触之即来的是无数纷繁的意念，尽是不舍，刀若有心，此刻正捧在身前。无匹随我数十年，生死不离，像是生魂里长出的第二条性命，冷铁终有卷刃时，它的魄却始终都在，不随我左右，却也无妨］

回、去

［张口吐两个字，手指在鬼未上抹过，依稀听见一声深重的叹息，黑色的火焰温和地褪去，缩进刀里，刻印上繁复诡异的暗色纹络。半空刮来更强劲的风，尖利的鸟鸣穿过厚重的云雾，血影闪过，翻飞着落在二人之间。时辰已至，厉风将她推过，刀在指间一寸一寸滑走］

我教不了你更多

［忘川泛起层层的浪，赤黄两色，交融成千重的涛，鬼船在这波澜里起伏不定，一个疾冲已横在岸上，有催促意。我松开手，说最后几句话］

我做鬼差四十九年，就记你四十九年

阿欢，凡事莫要强求，你珍重

［自魂归幽冥，更名“易渡”，渡魂，渡己，这一日，愿将阿欢渡离苦海。］

莫一刀

［鬼舟驶往彼岸，忘川河这样空旷，似乎听得见冥界里任何一处的声响，我想起很久以前独行于大漠上的岁月，始终寂寂悄悄。然而这段记忆也逐渐变得模糊，每一日，皆要看罪者在八寒八热地狱里受尽苦难，寒雪冰刀与炽浆火雹倾泻而下，无数恶鬼啃噬人的身体。每一日，皆要接引从鬼怒川来此的魂灵，死来生去，轮回转世，纷繁的情感饱满又消逝，一颗为人的心也渐往淡漠里走。］

［却总是生出奇怪的抗拒。生前死后，往往酒不离身，活着时喝烧刀子，做鬼后喝精怪血，如今只饮记川水，往昔的记忆时常翻卷重来，沧桑动乱勾起起伏的心绪，日复一日，要清醒地走过四十九年。］

［誓重如山。我要记得，有一个名为孟韫欢的徒弟，仍会在尘世里挣扎不休，度过漫漫的悠长岁月。］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