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城

彼时刚过午，躺在太师椅上晒太阳的清闲劲儿，被一声叫卖金戈的吆喝震到粉碎。抬了抬眉毛，终究没撩开眼皮，提起一口气侧过身，眯缝的眼睛正看到匆匆而来的许掌柜。原来这当口卖药的那位，正是前几日提起的诓人老道。许家人素来温顺，便是知道他葫芦里没卖好药，也磨不开薄面和他理论上几句。怎料他气焰愈发猖獗，今日便欺负到保安堂对街去了。

摇摇晃晃地起身，抓了一捧松子儿搁在手里，展了个懒腰，并一副“你不用说，我都懂”的神情，辗转的眼风里几分情切，几分不忍，末了将手覆去他手背，深明大义地拍了两拍。临出门时，他自然是切谢切谢，千万叮嘱；我便摆摆手打断他，拱手让礼，语态从容。

“许先生，客气了。”

待话落，捻起一颗松子放进嘴里，寻着味去，向那堆人群挨近。

不看不得了，一看……哈哈哈哈哈哈。

他声音虽低，却将话头里金枪不倒的意味听得真真切切。现在的老道啊，真是什么人都哄，连体态富硕的大娘也不放过了。此情此景，唏嘘一二，手肘碰了碰那妇人身侧，不禁语重心长地道出番耳语。

“啧，阿姐，您买这药，不如仔细看看这卖药道者。这身板儿，这硬朗劲儿……”

她当时就懵了，女人四十如虎，当真不假。眼见她面颊的红晕由羞赧变成如饥似渴，便分了一半的松子儿去那妇人手里。视线上下打量着那道士，神态里颇有几副挑选花姑娘的意味。眉尾一抬，眼波便热切一分。

“这硬朗劲儿，还不得比您家里那位妙？”

妇人她手腕羞俏一翻，粉色的绫罗绢帕掀起一阵香粉。

“到时生一个小道童，白白胖胖”

“咦？嗯？嘿嘿嘿嘿……您说一个不够？得生好几个？嘿嘿嘿嘿，阿姐您真是……”

围观的一众人心思都飞了，眼见着话题要打上马赛克，就此睇出不可说的眼神，意犹未尽地收了话头，好燎她春花梦。屈指敲得他桌案三声响，放话慷慨，显得多有义气。

“道长，阿姐说了，要去您道观里一试药用。功效不好，可不依。”

眼见他言谈间动了怒，我却笑得真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松子儿，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去装药的小瓷瓶。微微挑了眉，再往他面上一瞧，眼底流露出料定诸事的从容。沉吟片刻，又嗯了一声，尾音里带着若有所思的意味，极专注地看着他，眼波十万分灿烂。

“啊，哎呀呀，道长您为何要将我与她，凑作一对咸湿鸳鸯呢？”

一句话婉转出欲语还休的滋味儿，仿佛受了一场惊，眼波里尽是青涩懵懂，向那大娘还去客气疏离的一个笑，谦谦然退进人群。这步退地恰得时宜，正留一众人围作一堆，嘈嘈杂杂；其中剩他二人沿桌而立，恍恍惚惚。一位话带“金戈”，另一位脸露春光。

春光，好一派春光。

然，保安堂所托之事，至此并未圆满。待气氛尴尬到差不多了，才含着笑，做一副亲切又和顺的寻常模样，从人群里探出个头，诚恳追了半句。

“难道……道长，您不行啊？”

即便他气势汹汹，却也是气急败坏。拆台也看技巧，本欲点到为止，令众人了然他骗术，达成心愿，这场闹剧便能收尾。没成想，方才那一句火上浇油，却被他演绎至真，你说凄惨不凄惨。

药箱落地，药瓶散了一路，其中一瓶骨碌过来，碰到脚边，原地打了个转儿。

原本就对那出鸳鸯戏兴致寥寥，视线落在药瓶上，药瓶捡来手心里，抱着好奇又好学的心态，拨开药塞。

倒出些药粉磨在指尖，眸子一眯，转而嗅了嗅药瓶中的味道，神色里沉吟着欲言又止，向那老道看去，意味深远地扬了眉尾。

药味中有几分自学的影子，虽不如他自夸的那一番药效，却也能算作一味补药。可以见得，他无害人之心。只可惜了这药，配方独道，若有人再将他指点一二，做画龙点睛一笔，五十两三瓶，倒也值得。

这才明白，江湖风雨，谁不是为口饭吃，不禁扼腕而叹。

“道长，我看您骨骼清奇，这药方，姑且有些医道。保安堂后继有人，但此时少个助力。不如你去他店里谋份活儿，也好过，在此处做戏不是？”

只顾拉他从火坑里站起，谁还管大娘那边的鸟事。

闻之一言，不禁哈哈大笑。我笑他，笑他故作姿态。

“我懂什么？哈哈哈，天下这么大，谁没有故事？”

风吹草卷，天地高远，走至他近前，有些个哀愁。说医海水深难得志，我不是不知。

早前一折戏，走的走散的散。唯剩那大娘，见他不理，便投来热切的眼风。纵使心中无奈，脸上也得强做镇定。近她一步，抬手一指，俯身时一侧头，姿态倜傥，天然一段风韵挂指尖，路指保安堂，笑意堆眼角。

“大娘，今天真要谢谢你。可见那处医馆了？许大夫昨日上了新药，其中恰有一味玉龙盘，你去买来，取朝露熬之，给你家郎君服用。如此，保你夫妻生活圆满。”

话落圆满二字，眼底笑意深邃。其实这世上，长枪不倒，那还得了？这药用于腰部疲惫，见效尤好。就比如枪虽好，也需要保养。令她取晨露煎茶，无非是为了让她早起。早起，便不得晚睡，多是夜里情迷乱；早睡的用意，自然不必多说。怎能不圆满？

回到当下，这才追去老道身后，边行边道。

“鄙姓景，与道长算得上半个同行。这趟下山，本是为保安堂送药，自作主张地管了闲事。我既然搅了你生意，自然，会允你另外的保障。”

治病且得寻个病根，单单赶人不治本，留人余地，才是正道。视线一斜，正瞥见许掌柜提着衣袍赶来，兴许是从大娘口中听了番过场，行色里颇是匆匆。

“道长，本药师先前所言并非玩笑。只看您意下如何了。”

人生如梭，往事凡尘，都在落霞中缓缓前行。各有各的执着罢，所谓风霜催人老，春风马蹄急，执念不执念，总归会妥协。但我不明白，偏偏想也想不得，这老朽，究竟是不是嘴硬。

斜阳透落，喧闹的街巷顷刻吞没了他的背影，所有的一切，又成了原本的样子。然则我再想追过去，却被许掌柜拦了下来。葱花鸡蛋飘香，错落的小楼炊烟环绕，再看他，恍若出尘之人，不食这一番人间烟火。

嗑完最后一颗松子，一切归于平淡，未尝不是件好事。

许先生笑得淡然，说无妨，莫要强人所难。前路茫茫，付之一笑，遥祝远方，愿他总有一天自成伟业。我觉得他的话在理，对道长的离开，却依旧算不上释然。但当我再想开口说些什么，许先生眼底闪过一抹光，是我说不清的东西。但我知道，他清楚他想要的，因为岁月难回头。

浮光跃金，静影沉陈，我微微怔了须臾，一时再无他话。

罢了，罢了。

他日江湖再相逢。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