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庄

【一月前全州暗线老甄忽然不再回讯，各处线报显示近日有儒门出入其宅邸，遂孤身前往一探究竟。老甄名唤甄天阳，多年前投奔皇城司，官家翼护下此时已成全州江湖最负盛名的豪侠。说起来，此人算是我入皇城司接手的首位线人，数年光景中也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讯息，近月却如断线风筝，再未有一丝涟漪传来。】

【自幼长于全州，若非三年前得荐皇城司，兴许便在这穷乡僻壤了却余生。那件事之后，我几乎走遍全州每个角落，涉涧入嶂，探寻每一座散落在群山中的苗寨，却一无所获。即便在皇城司这有权接触天下枢密的机构，竟也未见此事真相的一鳞半爪，唯一柄现场遗落的苗刀挂于身侧，仿若那事件中死去多年仍不愿转生的幽魂，流连人间。】

【生就一双琥珀眸子，可惑人心智、洞察秋水，却也有碍于此难以乔装，故而鲜少露面人前。】

【三日前登门，未着锦袍官服，精装短打，伪一儒门令印，自其宅邸正门通报而入，口称儒门公事，途经此地素闻甄氏侠名，拜谒之余打探些全州江湖秘闻。】

【此举意在敲山震虎，旁人不识，儒门自认得这双招子的——爪子伸到皇城司的地盘，够长的。】

【素与老甄文字往来，此番还是初见。其人容貌豪壮，行止间却透着些许莫名怪异。晌午一场推杯换盏，宾主尽欢之际借着话头问及近日可有儒门同僚经过，他三言两语横叉过去，眉间眼角几分警惕却未逃过玲珑目光。宴后分别，客栈中盘索蛛丝马迹，越觉老甄可疑——若他先前已改投儒门，就该如实相告，倚儒门之势保住性命；若仍忠于皇城司，为何月余光景仍片语未见。】

【打点行装自庄前招摇离去，入密林纵马归山，自庄后僻静处潜入，一路觅着檐角屋脊重返甄府。府中护卫众多，白昼难以匿踪潜行，遂提气咽声伏于偏房梁上，却见一白猫顶着双黄澄澄眸子正怂颈伏于对侧横梁。两对琥珀瞳大眼瞪小眼，半晌白猫轻巧跃至足下，以人为梯纵上屋顶。凭着常人难及的动视力，白驹过隙间瞥见一只足底正刻着儒门令。轻身随其上顶，那猫已远远跃入偏远一室，门口隐约有人看护。昼间难以纵跃，返身离府。】

【潜回庄后玉溪山，野味充饥倚树而眠，如此生活在那件事之后漫长的七年中实在太熟悉了。】

【白猫足上发现已印证儒门踪迹，虽不解背后辛秘，但老甄其人定有蹊跷——念及此处，杀意骤起——无论缘由，此人再不能留。】

【三日光阴转瞬即逝，老甄断不知我仍在水镜庄左近。此际天色幽黯，打点行装再入甄府。梁上闻言，老甄昼出议事明日方归。】

【心思流转间直奔那间偏室。】

【门外汉子机警值守，不远处望楼亦有劲装男子持弓巡视。缩气入腹，整个人身形顿时轻薄了一半，纸片般合着夜风贴在另侧墙檐，仅靠背脊和四肢肘节沿墙游动，遇窗翻身而入。】

【倚窗立在背光处，只眯起一对月黄眼眸看着榻上女子——曲线玲珑、媚眼如丝，足踝上扣着的黝黑锁链更衬得她肤光如玉。那白猫立在她胸口，两只前爪颤巍巍地踩在高耸山丘上，随女子一并偏头看过来。】

【身份被道破，却不慌不忙——室中囚鸟兀自啁啾，墙外何人能听？压着声，目光戏谑地扫着她套在冷硬生铁中的白嫩脚掌。】

儒门都如你一般，偏爱做那笼中雀吗？

【上身前倾，面孔渐渐浮现在室内烛光中，眸子里闪动着两团跳动的烛焰。两手撑抵身前几案，恰如胸上猫足。】

还是被猫踩着的那种。

【知己一说无非逞口舌之快，虽不明老甄打算，但将她密囚于此，总不会抱着好念头。】

【这女人总教我想起玉溪山深处的环花蛇，足上哗哗作响的铁链是其响尾，绵软身子蜿蜒榻上，嘶声对我吐着蛇信。】

【山中遇蛇，最忌冲动，无论进退都会被蛇趁隙而入。唯有与之对视，气势上压倒，才会令蛇知难而退。】

【然而寒潭般凝止的心思在她提及那柄苗刀时骤然炸沸，紧绷身体爆发惊人速力，越桌及塌，桌上残灯焰苗被劲风袭动几近灭却，玉白手掌五指成钩，扼向其咽颈。】

【十年前全族惨死，唯己贪眠栖于后山树上逃过一劫，李府一里内生机断绝尽成死地，虫鼠避窜，飞鸟不停，凶宅之内空余一柄苗刀。随后七年遍寻群山苗寨，走访之下无一人识得。三年前得荐皇城司，司内典籍竟也无只言片语提及。全州李氏直如人间蒸发，从此孑然一身游荡世间，做那白日幽魂。】

【此事经年，原早不抱希冀，方才无论她所言真假，都如星火燎原，重燃起心中死灰，那火越烧越旺，灼得遍体生燥，口舌如炭。】

【此际什么静心清念都抛诸脑后，前方虎穴龙潭也压不住对真相的渴望。随爪而出的是齿间狰狞挤出的一个字。】

说！

【被她指尖触及额角筋脉，警惕缩头，扼于咽喉的利爪也随她推顶而卸力撤回。】

【金钗斜放、云鬓松乱自是诱人，但心念旧事更兼她身份特殊，看在眼中便半点风月也无。】

【打量着她姣好面容，心里细细推演方才对话。见面至今，她看似抛出许多线索，但无论甄宅辛秘还是苗刀旧闻都浅尝辄止，此际难辨真伪，唯一能敲定的是老甄尚未全然投靠儒门，否则也不会将她软禁此处。如此，甄宅之中便是三方角逐，无论老甄还是她恐怕都有自己的目的。若她所言不虚，老甄该与十年前灭门案也有瓜葛，忽而忆起老甄似乎也是十年前投靠皇城司，背景文牍中却对此事只字未提，念及此处眼神更显阴鸷。】

【体内那潭炙沸的熔浆被暂且压下，于心湖盖上一层黯褐岩封，然而龟裂岩块的缝隙间，灼热气流不断升腾，昭示着下次爆发时绝难再抑的险境。或许天意如此，十年徒然追索，原本已堪堪放下，兜兜转转却又在全州重拾旧念。】

【既然如此，便无需着意于一时真假。是巧舌如簧也好，是阴谋诡计也罢，话逐字抠出来，人一个个杀过去，总有天能掘得真相。】

【背手后撤几步，再开口时怒意全无，冷清嗓音不闻喜悲。】

我可以救你出去，但你要先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包括你是谁、何故在此、甄府的秘密，以及——

【宁定地看着她，目光中的执念不言而喻。】

此刀来历。

【这女人满嘴谎话，她自己也因机关精巧未得入内，偏还要扯说室中辛秘不能告知。倒是言语间透露出儒门抓住了老甄把柄，值得推敲，也许正是此事令老甄月余光景断了音讯。眼下把柄多半是真，其他恐怕都靠不住。她话里话外引我入密室，却只字不提苗刀线索，意在引君入瓮，居心难测。】

【烛火摇曳，面孔在晦暗光线中阴晴不定。】

好。

【轻轻甩手，袖中一只赤蚁便抛至她裸露小腿，那蚁几乎有常人小指大小，行动迟缓，拖着肥硕身躯攀上铁锁，却在主人示意下继续前行，直到离开脚掌一寸，紧抓着粗黑铁链，后腹收缩挤出一滩清亮液体，落在铁链上嗤嗤作响，不多时便溶断，自己也形容枯槁地伏在链上，显是死绝。】

【杳无声息地托住溶断坠落的铁链置于一旁，凉腻手指从她裸足滑过依旧紧紧扣咬的铁锁，揪着散落裙边骤然发力，撕下一长条裙布，包裹住足上铁锁和半截已断锁链，细细扎牢后，右手揽膝左手勾背，将她打横抱起，两手十指却隐隐搭在她周身要穴。】

【两张脸孔贴得极近，鼻端甚至嗅到她身上幽香。她身体很轻，即便足上还缠着粗重铁锁，臂上仍未受力太多。舔舐了一下干涩的唇，吐气道。】

指路吧。

【缠绵嗓音响于耳侧，敏感地让开半寸——这女人越闲适，便令我越警惕。将她置于柳下，转身凝视着一潭鳞波。】

【月色皎洁，洒落水面如碎银，深邃夜空中星罗棋布，确与池内莲叶对应。我对星斗巧术无甚研究，此际临池而立，目光追随莲叶周围水纹变化，竟有些许失神。】

【甄府显然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莲池设计精巧，颇具匠心，绝非无意而为。俯身探手如水，感受着寒冽池水流转，有些唏嘘——九绝我只得其七，唯少螣蛇鸩鸟。如这般机巧水域，以蛇探之必然上佳，无奈自小母亲似乎刻意回避了这两绝，不曾传授，甚至谈及色变。】

【单手掬着一捧水，侧腕看着晶莹液体涓涓自掌缘滑落，心下已有决断。】

【奇门术精妙在于淫巧，如随她所言，池中莲叶随星斗变幻，这泓流水必定隐隐构建一个庞大而精细的回环，此中种种达成动态平衡，才能恰到好处地运转。】

【长身而起，缓步入池，如墨入水般在身侧推出层层远去涟漪。池水仅到半腰，凛冽刺骨，向着她言及的石柱行去。立于池中，足分前后，左手扶柱，右掌五指并拢如刀，以指尖为刃猛地戳刺向嶙峋石柱，玉白手指无声戳按进去，仿佛那只是一团面饼。指上隐隐流转着晦暗的光晕，不停地刺入石柱，抽回时便五指成钩，无声抓落一大块石头。】

【以力破巧。这妙局若随星辰推算，要到猴年马月了，然而愈是精密，便愈是脆弱。如此布局，破其一点，足致满盘溃崩。】

【如此反复几轮，终在一次刺入时触及片坚硬，借月色望着，露出截铜管。以此为核，再度数次刨抓，终现柱内铜泵。】

【垂下犹自轻颤的手，除指尖微微泛红，余下肌肤仍旧月白。又一只赤蚁自左袖蠕出，附铜尽酸而亡，嗤嗤轻响中从它尸身以下一点孔洞越蚀越大，向内延伸。】

【忽闻咔哒一声，泵中零件坠落，池水骤急，旋涡状汇如身前石柱下端，十数息过后便空留一片潮塘，塘心此际洞开，隐约可见一条斜下隧道。】

【衣襟袍角仍滴答着潮冷水迹，侧过头看向她，下颌微抬示意其先行。】

【目光触及那牢中之人，心里已一片雪亮。前事种种此际串联一处，再无阻碍。见她提勾将对方拉近，略近一步，颀长手指沿顶心抹下，过眉、鼻、颧、颌，又捏开下巴探入双指，在腥臭口膛滑拢一番，这才收手在他衣上揩净，此时方确证眼前囚徒正是老甄。】

【易容无非改头换面，但无论如何不能修正骨相，适才一番查验，他脸上显然没动过，那外面的便必然是罩人皮的假货，只是能骗过我这双招子，恐怕不仅有易容，更应以绝佳手法揭皮削骨，方做到瞒天过海。削骨是孤注一掷的手段，那人冒顶老甄身份，心里盘算的恐怕绝非一朝一夕，而是一劳永逸。此际老甄未死也印证了为何那人言谈中对诸事皆不甚明了——老甄还没松口，那人还不能杀他。】

【囚笼之内的老甄精神萎靡，眼神涣散，鬓发散乱与乞丐无益。他周身伤痕遍布，一只眼已经瞎了，耷拉着一只独眼看着地上，对外界不闻不问。】

甄天阳？

【老甄毫无反应。】

【思忖片刻蹲下身来，欲使瞑寐之术，老甄却仿佛突然触火般后仰，脸上惊恐莫名，那长勾几乎制不住他，勾尖在他颈上刺出血来，他却仿佛感应不到，尽力挣扎后撤，口中狂呼。】

“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个带路的！”

【看得清楚，他盯着的恰是我腰上苗刀！探爪入栏，揪住他衣领扯来，面目凶厉地喝道。】

你识得此刀？

【老甄涕泪横飞，见了鬼似地不住挣扎。】

“我当年……给两个苗人带路去了李府……刀是他们的……不是我，真不是我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和苗寨有关？此际什么真假老甄都抛诸脑后，狠狠掐着他衣襟，指尖几乎入肉。】

那两个苗人哪族的？

【苗分九寨，现存七寨，各自有聚居区，彼此几乎没有往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

【老甄独眼翻白，口吐血沫昏厥过去，鼻梁上一道红线渐渐浮现，显是我方才借摸骨植入口中的蛊毒起了效用。】
【多问无益，老甄显然不知道更多了。松手起身，狭长的眸子隐约闪烁锋芒，睨向身侧之人。】

【也许她知道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