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街

[在扬州与容兄作别后，接阿蔌短讯便想着赶往她处。自扬州渡头，随船家落了帆，取道北上沧州。虽不知船家平日与何人做买卖，那船舱之内倒没了上次出海时碰上的咸湿酸味，那次经历让自己整整四天都闭门谢客，即使船家准备了热汤饭，也无法促使自己有勇气打开房门，踏出半步]

[这次的船舱虽没有令人作恶的味道，奈何一到了晚上，船夫们便聚在船舱外哄闹，不知他们为何事争论不休或手舞足蹈，只听得只言片语，或是买大或是押小。阿蔌曾说这叫“赌命”，或许所谓的钱财乃身外之物，不过是世人自欺]

[忍着吵嚷的旅途，三日晌午终于于瓜洲渡落了脚，依着老原上次的指引，到集市上选了匹快马，启程前往寻找阿蔌。进了镇州城，循着人流走向，看到老原上次给自己买的山楂葫芦，便上前买了一串，边走边吃着]

[过了一处不知名的拱桥，便见岸边歪脖树下次第摆着茶摊，看看顶上日头，有些渗人，遂牵马往茶摊处。才下得桥边，便听得近处吵吵嚷嚷。一老汉与青年相互推推搡搡，随便扯住一人问问是何缘由，对方多嘴说了句“卖油饼和卖茶的吵起来了！”]

[似懂非懂颔首谢过，又继续牵着马往吵闹之处走去。待自己走近，冷不防就被那老汉扯住]

少年人，你为老伯我评评理，到底这钱儿是谁偷了谁的？

[还未来得及反应，只看那沾满油腻光泽的铜钱就凑在眼前，带着些熏味……]

[莫名其妙。此刻我的心情便是如此，当街被老翁拦住去路便罢了，眼下情形，大有二人不说出个所以然，这一老一少便不肯放过路人。隔着帽纱，还好那老翁未曾计较我的怪异，难免有些轻松]

[似是不愿落了下风般，那年轻的男子随手便拦下一位姑娘，面容清妍，神态端正，与阿蔌不同，与湘夫人不同，与东君先生也不同]

[对方虽被半路拦下，眼眸只是一扫那串铜钱，便不作表示。本以为按老神仙所言，这中原之人多爱好打抱不平者，或可好好利用一番。眼下观来，并非如此]

[看了看那老翁，摊手伸向他，起手指了指那串铜钱。那老翁立刻意会，拿起铜钱放过手心交给我，一旁的青年倒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或许会怕我将那钱拿了去？省了心思，也不愿引起太多注目，压了压帽檐，拿着那串铜钱向围观的人群走去]

[往每个人鼻子前凑去。起初那些人都有些惊诧，不自觉往后退，片刻后便凑近闻了闻，议论之声便窸窸窣窣而起。走了一圈，又将钱交还给那老翁]

[一语不发，那老翁倒是有些急了说着]

少年人，你这算什么事儿？

[而一旁围观之人看当事两人还蒙在鼓里，便齐声嘲笑道]

老刘，人家少年郎的意思是，那钱上有着重重的油烟味，明显就是烙饼的油嘛！

[那老翁与青年人一听，皆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衣袖上的抓力消失后，便抬步走进青年的茶摊。不管那些路人如何评论，眼下我真的有些口渴了]

店家，请来壶清茶。

[茶摊内之人，皆眼见方才全然经过，或有莫名起兴之人坐来讨教是如何想到如此办法，或是有人直接拍着自己肩膀赞叹，而我却挂念着小二手中的提壶，那才是心内所求]

[还好没等我开口回绝围观一众人，事主之一的青年就上前解围。虽不愿引起太多瞩目，但围观者中些微在议论：那茶棚里的少年居然用轻纱蒙着双目，难不成是瞎了？而那位同被旋入其中的姑娘，似乎为人所言乃哑者]

[一语未发便是哑者，这些宋土中原的“井中坐蛙”实在容易糊弄。旁人不知，我曾在一瞬便望过她全身脉络，全然无碍。所谓“哑者”，只不过愚人枉言罢了]

[本以为事情妥善后，那姑娘当是去向别处，这才要落座，身前闪过翩然身影，明紫背影悄然落座于前。无可厚非，不动声色，左迈一步安然坐下]

[既然她打定主意装聋作哑，那我亦不必多言]

[所谓无风不起浪，今日便是见识到了老原口中所言何谓“人言可畏”。听得周围窸窸窣窣之声再次此起彼伏，仍旧淡定饮茶]

[方才那姑娘停驻在自己身上探寻的目光被记在心中，自觉此地并非熟悉来往之处，打眼不过是顶戴斗笠薄纱掩面，双眸以纱轻覆。如此打扮，被认眼盲无可厚非]

[只是那探寻的眸光并非寻常，似是在看遍身上每一处细节，又作思忖。自离开圣岛前，老神仙已然千叮万嘱，不可过于曝露。若非此处众目睽睽，身侧少女早已陷入昏迷。她之记忆，不可留，寻了机会总要散去]

[不管旁人如何，心内早已做下决定]

[尽收对方动作于眼底，没有丝毫动作或是落井下石或是出手相助。旁人不知此间发生何事，就在姑娘转身离去之际，耳旁嘈杂声大作，忽又肃静，面面相觑，目送那道飘然身影远去]

[以左指点右腕，绝太渊穴经气。只怕早在见到自己时，她就已然毒气缠身，此刻发作不过是时候刚至]

[方才与之四目相对时，早已发觉她身携剧毒而不自知。阖眸静心侧听，不出五步，去者之命将危如累卵。适时起身，迅步而往，双手撑起腋处。悄声道]

继续往前走。

====结====

[捡起脚边的药丸，还想着闻闻是何种成分，但见得前头几步开外之人双膝弯曲，侧贴黄墙就要往下坠，见状立刻大步上前，从后撑起对方，欲出言唤其神志，却见她早已双眸紧闭，整个人已然失去知觉之状。无奈之下，改由将人拦膝抱起，就近寻了处茶馆，谎称对方突然中了暑气]

[命人备下沸水之后，便以银钱将小二打发。以方才那颗药丸入水，一瞬待水浑浊，展皮质针包，取一指长四银针，放入药盏中，时过半盏茶，分别取之扎其内关、水泉、内庭以及秉风]

[但见对方额际逐渐满布细汗，唇色由乌青转些许红润，便退到一旁，静静坐待]

[堪堪用过半盏茶，对方才从昏睡中转醒。不知她是不是在昏迷中似有迷梦，药效发作之时，偶尔听其轻声呓语，并不清晰。只当是人脆弱时，亦有心底最为柔软一面曝露。又过了半盏茶时辰，卧榻上之人幽幽启眸，想要凭一己之力起身，不过是徒劳]

[接触到对方不甚善意的眸色，放下手中茶盏，起步推门到外间，随意请来一位女眷，将那卧榻上的姑娘扶起来]

[谢过出手帮忙的女子，又回转内间]

你中毒了。

[开门见山，毫不拖泥带水]

是我救了你。

[并不明白对方所指为何，什么叫我早已注意到她，她又是如何将我错认作他人？承他人救命之恩，不该先道谢吗？为何阿蔌曾经说的那些，在这位姑娘身上一点都未曾体现。眼下忽然觉得有些，狗咬吕洞兵、不识好人心的感觉]

注意？早该从何时算起。

你我二人不过是萍水相逢，若不是那茶摊青年与油摊老叟多有争执，何至于此？

[起手给自己斟茶一杯，缓缓饮下，续言]

你们中原人便是这般对待救命恩人？

[见她勉力起身，却是自作自受下场，气虚而经脉运行不畅，最终导致口呕腥红。但见她态度比之先前早已软和许多，便不再与之计较。起身来到她近旁，用素绢轻轻抹去她嘴边血迹，又将人扶稳背靠一侧方墙。回身为对方斟茶一杯，混以方才药丸融化之水]

[再折返，递予她]

虽你体内毒素我已清除，但眼下不可在勉强使用内力。

[待对方接下杯盏，又以指为其搭脉诊断一二。从不知何为男女大防，方才寻人来扶她不过是想少一事不妨多一事]

想来你亦是略同歧黄之术，应该知道我所言非虚。
至少静养一日，你欲往何方，我且不阻拦。

只是今日，不行。

[见她安然入睡，便顺势坐靠扶椅，以手撑颐阖眸休憩]

[在梦里，似乎又回到了圣墟岛上，只是这次的阿蔌有些不同，只见她双手沾染鲜血，眼神里满布冷漠与麻木，一旁的石台上放着一具人的躯体，近前了看，那是一具被开膛剖肚的女尸，不敢去分辨其腹的血肉模糊]

[眼看着阿蔌举起手中的金蚕线向自己走来，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点逃生的欲望。直到从梦魇中惊醒，才发现天色已晚，想起马还在茶摊，打眼望了塌上之人，呼吸均匀。晃了晃脑袋，才适应着起身出门]

==结==

[牵马回时，交予茶馆跑堂带去后院，又多付掌柜银钱，将就着在雅苑里过一夜。回转屋内，但听得榻上之人呼吸匀称，并无方才解毒时的呓语，想来是情势大好。从包袱中拿出盘龙香，幽幽染上，午后那一阵梦靥令人心有余惧，只能以延香入眠，驱散梦境]

[夜半更声乍然响起，蓦地惊醒，睡眼迷蒙之际望向床榻，即刻惊醒起身，快步近前查探，手抚被褥，温度有些温吞，怕是那姑娘才走不久。为医，颇有些念头，若是人在自己手下失踪，甚是令人不爽。因这一点，心内有些怨怼那人起来]

[出了茶馆后街，更梆声渐远，烛火幽幽，偶有店铺前挂起灯火照亮前路，遂决定与更声相反之向追寻踪迹。行至半路，在茶摊近处，见一人蹲身在前]

[甚感一丝安心，缓步上前道]

为何不听我的劝告？

[绕至其身前，才对方手中满是泥污之物，肖似糖葫芦串儿？]

这是、糖葫芦？

哦，抱歉，出门着急并未发现那纸条。

[好似命运安排一般，错过了那张书写对方名姓的字条。错过亦无妨，那纸条上或许并不曾留下名姓，一切不过是自己脑海中的臆想。只因过往，能相互留下纸条之人，除了阿蔌外，其余七人皆是以符号与信物相见]

[望着她手中的糖葫芦，泥污沾染糖衣，最顶端一颗似乎刚被人咬下一口，崭新压印裹着泥水，纵使隔着黑纱还是能看到一清二楚，这便是异瞳的好处。然，这异瞳却不能现世]

别蹲太久了，你气血经脉通行并未顺畅。

[说罢，抬步往茶摊旁的老榕树下。白日未曾仔细观察，现下入夜了才发现，榕树枝分叉茂密，其上满是红绳盘结而挂，一阵夜风拂过，绳结随风摇曳，若是站在远处了看，可见一片漆黑中，暗红摆动，甚是有些诡谲神秘之感]

你知道这是何用吗？

[指了指那些绳结问道]

许愿？心愿又是何物？为何要我许下？

[一连三问，似是不明其中所以然。难不成就像岛上那些子民，每月中旬至朝殿跪拜老神仙那般？彼时，还是幼年，有一日正逢朝愿日，与阿蔌一同躲在大殿后徐福金身后，眼看着大殿内乌泱泱一片发顶，黑白相见，最前排老者们，面带虔诚，似是在祈愿些什么]

[而且还是口中振振有词着，当时并未注意听清，眼下想来却有些好奇了]

这祈愿时，可需言语出声？

[闻得身后脚步渐近，并未回转，而是就着树下绕着树身走了一圈，借着对向街衢上的暗光细细查看，但见根虬处有一物似是闪烁，矮身捡起，圆滚一般有些透光而亮的珠子]

[拿到人前，问询]

这又是何物？

竟然是这般么？那我是不是阻了人许愿……

[听得她解释，眼下又觉得自己不该冲动将树下之物拿起，随即从她手中接过那男子所用发簪，合着那明珠一起，又原路放回榕树下。想起老者们祈愿时的虔诚，忽觉这一对新人之愿不该由自己的鲁莽而打破了，还是快些将手中之物完璧归赵的好]

[方才听得她的解释，人生天命，求百年而永久，若是肉身灭了，此情何存？且祈求天命可行，河伯一族之遭遇，难不成是人求天谴，合该被贪婪虚妄者欺杀？本以为此女对世不关不闻，亦不信这许多。但听她所言，似乎与那祈愿之物的主人们同心]

我的家乡，没有。

而且，许愿无用，命运只能握在自己手里。

那便就此分别吧，我先回茶馆了。

[所谓同门，那么眼前之人当是与自己一般有同伴，或许就像是九歌同门，就不知她身旁又有多少同伴在侧。转身往茶馆走去，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高兴与这位姑娘相识]

[或许，以后还能相见吧]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