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酒肆

承平七年·春

【星夜兼程赶了六天才到荆湖路，一近永州地界，听得最多便是少清山庄一夜之间遭人屠灭之事，一场大火连烧三天，两百多条血淋淋的人命，到头来竟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口里纵然说的是那庄主如何乐善好施仗义疏财，原来不过比那些穷凶极恶之辈多值两声叹息而已，穷极无聊时想嚼的舌根，一句也不曾少。】

【因尚未摸清对方底细，拿不准他们对昆嵛是何居心，几日来便只是在山庄废墟附近的茶馆酒棚里偷偷走访打探，细枝末节林林总总地听着，渐渐也从路人口中拼凑出了大概。原来是那山庄少主曾不顾家人反对娶过一名苗女为妻，却又始乱终弃在外寻花问柳，苗女不同中原女子要受那些三从四德的礼教囹圄，遭了辜负便因爱生恨，毅然找来远在苗疆的亲人为自己报仇，苗人擅使毒，少清山庄上下二百余口便是如此在一夜之间命丧黄泉，连全尸都不曾留下。】

【正是晌午，白玉酒肆中人来人往，不时仍有喁喁闲谈落入耳中，因这里同山庄仅一街之隔，此间客人聊的往往便还是穆家的闲碎言语，独自坐在厅中一角，手执茶杯送到唇边缓缓啜饮，眉心微皱，目光虚落在面前木桌正中那一块铜钱大的豁口上，默默盘算着自己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所谓真相似乎是查出来了，可堂堂百年世家却因为这等儿女情长之事惨遭灭门之祸，说出去纵然猎奇，却又好像不怎么禁得起推敲，何况哪怕是苗人行凶，永州好歹也是大宋地界，怎么他们杀人放火后竟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也忒蹊跷。】

【临行前曾得师父叮嘱，言说若是遇到困难可找永州当地名门襄助，我照做了，入城第二日便去逐一拜访了当地望族，自此方知明哲保身一词如何诠释。许是惮于那股潜藏在暗处的势力，这些人对昆嵛弟子的态度自是客气，提到少清山庄一事时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更有甚者直接将话挑明，道是昆嵛自可盘踞一方，永州却是他们安家立业之地，故而不敢多生事端，犹恐祸愆亲族。】

【君子不强人所难，话已至此，我自不能再勉强，只是孤掌难鸣，独自行走在偌大的永州城里，常常会有无力之感，想我堂堂昆嵛立派真人，后世却遭歹人荼害至此，我领命查明此事，却连真相的边都摸不到，有负师父期许，更多却愧对先祖之灵。】

【长叹一声，将茶杯搁在桌上，手旁卧着一顶斗笠，另一边则是随身的佩剑。指腹缓缓抚着剑格上篆书的‘步光’二字，百步望云立，剑光忿冲斗。可惜了师父所赠一把好剑，却要同自己在此地一筹莫展。】

【天光未延进大厅内侧，本就昏晦的角落蓦地又暗几分，抬眼去看，见是个与自己岁数相仿的青年坐在对面，手掌翻覆间是少清山庄徽记一闪即逝。几日来终于有人主动找上自己，心中纵有疑窦丛生，却断不能错过这次机会，起身结了茶水钱，便随青年一前一后离开茶肆。】

【出了大门，二人身形一转，却是贴着茶楼折进一条小巷，又转了几道，便瞧见巷子尽头立着一棵大树，轮囷如盖，看来颇有些年代，只是因临近穆家废墟，半面树冠被大火燎得焦黑，远远看着都颇是触目。青年并未再往深处行去，而是停在中途一矗院外，院门竟是虚掩，抬手一推便吱悠悠启开。迷惑更甚，却见他反身将门闩好，穿过庭院行到窗下扣了扣窗扉】

“老阿翁，人已带到了。”

【行礼落座后不住打量眼前老者，见他眉目慈祥，应当是个良善老人，平日虽不常与上年纪的人接触，可常年习武，对人精气神却能判断一二，见这阿翁须发皆白脊背佝偻，眼珠更是晦暗无光，分明已是一身垂垂暮气。心中不免郑重，朝人拱了拱手。】

好教阿翁得知，小子此番授命来此，一则为探听少清山庄一事来龙去脉，二则也看看穆氏一族可还有无幸存者，事关重大，若阿翁知晓此中关键，还请告之以详。

【这老宅入巷甚深，将街市上人马嘈杂一应隔绝在外，一时便只有院中那棵大树经风吹撼的沙沙声入耳，除此外便是老者沉沉低语。聆听间缓将眉心折起，正待答话，却听内室一声清亮啼哭，似将寂如死水的环境撕开一道裂隙，精神一震，欲要随在老人身后跟进内室，又恐有女眷在内，赶忙收住脚步，只是立在门外，思忖片刻才道】

阿翁好意相劝，晚辈自然感念，可穆家与我昆嵛一脉相承，百年来互为扶持，情谊匪浅，而今穆家蒙难，昆嵛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一壁说着，一壁留心听着里间动静，这老阿翁气息沉浊，必不是练武之人，而屋里除他与那正在啼哭的幼儿外，似也再无第三人声息，不由挠了挠头，终是将身探进内室，也顾不得那婴儿哭声未止，续道】

哦，家师所以命晚辈只身前来，实是怕动静太大，以至打草惊蛇，反摸不清凶手底细，绝非以表面文章推诿责任之意，只是晚辈前些日子着意探寻消息，却不曾掩饰行踪，也是晚辈疏忽，阿翁若怕殃及家小，此番倒可携家人同晚辈一道回昆嵛去，棣州虽不如永州富庶，有我昆嵛坐镇一方，奸淫掳掠之徒却真不敢造次，晚辈虽没甚能耐，为阿翁觅上几亩良田个把营生还是不在话下的。

【思绪理清，说起来便有些滔滔不绝的意思，心下越发认定自己这打算甚是有理，不防却被他言语一岔，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乖乖上前将那粉团儿似的孩子接到怀里。温软触襟方才觉出不妥，低头看去，只见个白胖滚圆的小东西挥舞着两只肉呼呼的胳膊，也正在怀里滴溜溜打量着自己。平素所见的婴孩不多，也看不出他该是多大年纪，只是入手沉甸甸，又似乎柔弱异常，便让人十分紧张】

这。。这。。老阿翁这是何意啊？！晚辈，晚辈并不曾带过孩子，这身娇体贵的，只恐。。

【话未说完，方又意识到这孩子的身份，连忙住口。少清山庄上下二百余人，竟只剩这一老一小幸存？可怜这孩子尚自混沌懵懂，却已身负血海深仇，着实凄惨。】

【黯然叹息间怀里小小身躯兀地一挺，冷不丁竟自胁间滑了下去，这一骇非同小可，身势一沉使出拳法中海底捞月一招重又将孩子稳稳接住，那小不点儿大约以为是什么好玩的游戏，咧着光秃秃的牙床已经咯咯笑开，不过瞬息之间的事情，却生生将自己惊出一身冷汗，紧了紧臂间婴儿，再看向那老者神情讪讪】

我。。。这。。。阿翁，长者命不敢违，既是穆家遗孤，晚辈便是赴汤蹈火也定要保得这孩子安全，只是晚辈粗手粗脚，真怕照顾不好这孩子，倘若阿翁与晚辈一道北上，互为照应岂非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