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院街

承平九年  冬

[每年大寒一过，便是皇城司冬季遴选新人的日子，举朝精锐皆可参报，初选人数算来也有近百之众，且不说挑选标准如何严格，便是先行的履历筛查都十足苛刻，皇城司作为天子耳目，但凡有人抱着一丝侥幸想要鱼目混珠，最终难免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及至最后，一群乌合之众经层层筛选也就仅剩了八名。]

“来来来，抽签儿了啊，看看谁这么倒霉抽到最后一条‘大鱼’。”

[那方正说着，我盯着手里这根足有三寸长的木棍，面色黑沉，签底刷的红漆还未干透，就着冬日冷冽的风送入鼻隙，寡淡的松节油香味让人怎么也愉悦不起来。]

“裴……裴大人？不是、那啥，你听我解释，考……考验新人那是多么神圣而又光荣的一件事儿，怎么能叫倒霉呢对不对，方才是我失言、失言，裴大人别往心里去。”

[那同僚喉结微动，生怕周遭的人听不到他囫囵咽了腔口水的声音，腆着一脸牵强的笑容看我，待我对上他的目光，他却眼神飘忽，再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二指屈弹，竹签如破矢惊风，擦他脸颊掠过，却又未伤人分毫，只余了红漆在他侧颧逶迤出一道鲜艳痕迹，而后深深斜插入其身后一丈远的树干，介时一片哗然。]

[拂袖掸去衣袍雪絮，提步欲离，却又被人拦住去路，眉梢微挑，似在等他解释。]

“您，您得换身儿姑娘家的衣服，穿男装的姑娘走在大街上，未免太显眼了些。”

[不待我发作，那厢忙添一句]

“陆大人吩咐的。”

[共事多年，他们惯会拿捏我的软肋。]

[出官署时，天际霡霂纷散，长街短巷溟濛似仙境，曲院街边儿的小贩大多支起了伞蓬，檐下雨露垂帘，佳人一笠轻纱虚泛水雾，款款迎风掠雨，恰是那八名考生所得线报上描述的模样。]

[透过斗笠垂坠的白纱，透过茫茫烟雨，将沿途每一个细节悉数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自然不会放过那些个坐在面摊前一脸戒备的小朋友，看个中神情，似乎已经接上头了，还不错，至少第一步，算他们几人合格。]

[皇城司的亲事官需具备合格的刺探、潜伏、追踪、拼杀的能力，可天下之大，单枪匹马直捣黄龙的勇夫固然可畏，但不足成事。他们八人有所不知，当然也不会有人告诉他们，在这最后一场考试中，八名考生既是对手，同时更是伙伴，只有集合所有人手上的情报，这次的任务目标才会浮出水面，不过也仅仅是个目标人物而已，至于是擒捕还是追踪，还是得由他们自己做出判定。]

[除却我，街上摩肩接踵的行人过客中亦有早先安插好的探子，那些是我的伙伴，同时也是监视考生在考时种种行为的监考官，他们八个人，每一个行动，每一次抉择，都会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记录在案，成为判定他们此次考核合格与否的凭证，也是日后上头因材分配任务的依据。]

[身影停驻在成衣店前，那高壮的人影立即寻了个掩体隐蔽，可这一片恰是视野开阔的地带，再加上冬雨瓢泼，生生要冻入骨髓，一些沿街的小摊儿索性都早早罢了市，回家去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惬意，以至于直愣愣一条长街，那条人影显得尤为突兀。]

[莽夫。]

[神情多有不屑，却叫面上白绢掩去，拾级而上，拎着裙摆学着婀娜的体态跨入店门，习武的身子比不得足不出户的大闺女，总要显得生硬一些，但群衫款摆，总能恰到好处将不尽人意的所在抹杀，心头却早将出此馊主意的人剐了千百遍，待今日回转官署，他必定是不能完好无损地见到明日的太阳了。]

崔老板，我半月前要的那套滚雪细纱的群衫可裁好了？

[掐着嗓子说出接头的暗话，让声音极尽温柔，声量却故意放大了些，好巧不巧让门外那人将将听见。]

“早好了，杨小姐不妨打里屋试试。”

[我看向门外的一眼，带着十足的挑衅，而后身姿绰约地往里屋去了，我料他沉不住气，显然这小兄弟也没让我失望。他冲进成衣店时，里屋已经空无一人，唯一通向外头的侧窗大打开来，他手中操着刀，想也没想就翻过窗棂一跃而下，脚还未触地，便叫我袖间盘龙丝缠住左腿，稍稍一拽便重心不稳的一个倒栽葱，摔了个狗吃屎，我却没打算放过他。]

[那厢长刀出鞘，气劲不凡，竟震得盘龙丝应声而断。我不爱打架，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不喜欢杀人，那些如野兽般厮杀的记忆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有时仿佛还能嗅到尸体堆积成山的腐臭味道，不喜欢，莫名又隐隐渴望。]

[后巷狭窄隐蔽，是成衣店堆放杂物的所在，并不适宜长刀作战，他那几斤几两的功夫叫地势桎梏，发挥出来不到三成，叫我手上布条飞舞，身法穿梭上下，最后一招手上吃力，还未动真格，那人便被捆成了个粽子。一不做二不休，顺道将其眼睛蒙上，嘴巴堵上，至于有没有人能发现他，也端看造化了。]

[刀是好刀，可惜配了个废物。铮铮银刃被我飞叉进一旁的垃圾堆，嫌弃地拍拍手，回到成衣店，换了身儿干爽的衣服，老崔这才把考试需得交递的信物予我，眼神却不住瞟向外头，压了声儿。]

“喏，又跟来俩。”

[我半掀了帘子去看，这个角度我恰能将他们看清楚，他们那个位置却瞧不到我。]

身边没跟着咱们的人，小心行事。

[待那清隽的小哥儿迈进铺子，我才看清他的脸，是曾在余光里一闪而过的面容，林寒，他孤身来探，另一个同伙却不知所踪，一明一暗配合得当，甚而连尾随身后的暗桩都被他俩拔除，也算是八人中拔尖儿的俊才，不容小觑，不过终究欠些火候。]

[只见他随手捡了一卷布料翻看，眼神却止不住地往内室乱瞟，心猿意马悉数写在脸上，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

[老崔哈着腰出去迎客，手劲故意大了些，掀得珠帘乱撞，声音清脆悦耳，林寒站那个位置，恰好能看见一方青绿衣角，却并非是我。老崔家的闺女名唤芸娘，比我小上两岁，已出落得十足大方，穿上这一身烟萝翠黛，聘聘婷婷，佳态天成，比我生拗硬造的模样好上百倍，那方只叫我换上女装，却没说不许中途换下，如今无意促成一场狸猫换太子，也十足趣味。]

[林寒面上波澜不惊，却瞳孔猛缩，细微见真章，他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遂无意多留，不消半刻便转身离去。芸娘朝我堪堪一笑，恰如枝头点翠，繁花初绽，那厢青纱雨笠兜头罩下，清姿袅袅，去时若步生莲花。]

[后巷的陈常已不知去向，大抵是学乖了索性伏去暗处潜藏，那样莽撞的一个人，这样的套路又是谁授予他的，思及此，并未多加思索，换了身轻便男装，待芸娘走后便也打算从成衣店的后门抽身，是时老崔的呼救声乍然响彻整间成衣店，随之而来的还有陈常大声喝止的腔调，即便如此也未停下离去的脚步，这次测验并非为了为难他们八人，只要足够细心，线索随处可得，老崔恰是其一。]

[雨势渐大，长街泥淖，砸出坑坑洼洼若干水凼，足踏青石，一瞬功夫便至屋顶，披风裹雨，长身挺立，鹰目透过雨幕逡巡，果然有人尾随芸娘而去，看来跟到此处的还不只他们三人。]

[一声唿哨划破雨声，玉佩在掌中颠玩三两下，俯瞰街巷，眸光冷冽，极具挑衅。]

[足下纵气，身影在天阶落幕中急急而奔，雨势渐大，尽透衣衫，黏腻的料子紧贴在皮肤之上，如三途的水草滋蔓攀缠腰身，手脚都不似寻常利落，可偏偏耳力依旧惊人，竟能在窸窣的水声中听到微弱的声响，嚓，嚓，嚓，再屏息细听，一壁奔走，一壁默数，恰好二十步一次，短促而规律，那是玄铁划擦石壁才能发出的声音。]

[有人跟来了。]

[腰间春水出鞘，寒光乍映刀芒，滂沱水线蜿蜒自眉间，眼睫扑朔，又一滴滴坠落，揉进双无悲无喜的眼眸，洇出薄幕，一时视物混沌，瞧不清前路，脚步却依旧迅疾，身影如鬼如魅，朝着街巷深处马不停蹄。兴味所致，也跟着身后那人的频动，二十步一驻，刀刃劈开水幕，抬臂剜花，两处铮响和鸣交叠，仿佛出自一人之手。]

[这人竟藏得如此之深，连事先安插的暗哨都不曾惊动，若非我素来心思细腻周全，可不就叫这厮钻了空子，畅通无阻地跟到目的地，再观他一路留行，定还有同党在后，此时未跟上，许是仍在与暗哨周旋。]

[心念既定，身形已至一处开阔地带，然而这并非是事先约定好的所在。]

[不消半刻功夫，身后脚步飒踏，人来了。回身长刀点地，逶迤一道长长的轨迹，飞溅泥星，腌臜悉数裹在刃间，雨幕倾泻又浇得透若明镜，脖颈向左右拧绕，骨节摩擦的声音在哗啦的水声中弱得几不可闻，而后在那人身廓映入眼帘的瞬间猛然发力，横刀直劈，浮光掠影一闪，薄锋激水如注，直逼人胸腹。]

[落雷如洪的刹那，吞噬不了短兵相接铮然乍起的鸣音在耳侧轰响。女子使刀，大抵都以灵巧补力，唯我反其道行，大开大阖间虎虎生风，招式无奇却刀刀索命，但拟战操演，终究不是与人厮杀，遂也敛力三成，即便起手杀招迫近，看似凶悍无匹，实际也予她留足了余地。但观她刀锋浮掠激雨，灵巧有如青蛇吐信，四两拨千斤万钧,堪堪闪身避开寒芒，颇有些勉强，身法利落有余，后劲不殆。]

[错锋三两回合，眼前之人的招法路数已端看得清明，自校场操练出来的刀者，大多难舍套路，将起手时，已叫我点刀落位，封她后著，她很聪明，自知不敌便虚晃一招，撤开几步身位的距离，不再出刀，我本该趁隙直捣黄龙，杀她个片甲不留，免遗后患，即便不伤她分毫，也该像对陈常那样，将人绑了扔在这漫天寒雨中，任其自生自灭。]

[可她是个姑娘，八人中唯一的一名女子，红口白牙模样娇俏，惹人怜爱。我昔日翻过履历，足见她家用不短吃穿，合该在闺阁待嫁的年纪，偏要往皇城司这样的是非之地闯，果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一番言语罢了，显然是要和我谈条件，她口中的同伴是谁，猜得八九不离十，与林寒联手甩掉监考的是她，救下陈常的多半也是，那两人若能顺利脱身，带着老崔透露的情报，加之我手上一枚碧玉，考核通关手到擒来，打得好精的算盘。]

[鹰目微盱，倾天雨幕氤氲，睇她体格单薄不及盈盈一握，轻嗤]

与占尽优势的敌人谈条件，你早死了千万遍。

[话虽如此，但这次考核重在过程，而非结果，她能在乱巷中跟上我步伐半个多时辰还没被甩掉，该给她这个机会。]

[收刀回鞘，提步途径人身侧，她身量较我矮上一截，顺手取下背上竹笠，一把当头扣下，目不斜视，足下也未停驻，拉开几步距离瞧人傻愣愣的没跟上，回身，眉心蹙成川字纹，沉声不耐]

还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