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乐楼

【从刘伶醉出来，恍惚竟已到了戌时，外头的天光渐褪了最后一抹残阳，街头巷尾早有人点起了暖黄的灯笼，沿着长街蔓延至目之所及的尽头。它们迎风招展明灭似萤火，愈发衬出这烟花巷的纸醉金迷。】

【少年在那酒坛子堆里泡了一日，此时的脑壳混沌如同亟待炸裂了一般。他冲出酒肆跌跌撞撞挪了一段路，极尽全力眯着眸子却已看不清五指。醉意浸透了周身每一寸脉络，饶是漆发也松散了些许，软软垂落在衣襟半敞的胸口很是狼狈，浑身酒燥却不觉得凉。】

【不知是眼神不济时嗅觉变得灵敏了些，还是闻了太久肉林酒池的销魂气息已然习惯，空气中仿佛若有似无地渗着某种不明所以的味道，像是脂粉揉进了浑浊酒水，一口闷尽能畅快淋漓。】

【少年循着气味不由自主地靠近，步法凌乱显出他已神志不清，待到耳旁的吴侬软语终于清晰，他正费力仰起头欲看那牌匾，腰间却突然猛一受力，身子顺势扑了出去】

【只听得半梦半醒间有人喊了声“美人儿”，下颌被什么箍住，抬起眸子恰对上一张肥硕大脸并着满口黄牙与乌糟酒气扑面而来，瞬间吓得他一激灵，支肘在那人胸口一掌推开，怒斥】

滚一边去！

【原以为一记喝止能教那人识相离了去，万没料到对方酒气上脑得似乎比自己还多几分，涨得通红的脸泛着油光笑得堆满横肉，口中的污言秽语徒令他生出几分厌恶来。少年眉间一拧眸中染了愠色】

活腻了？

【冷言抛下，酒亦醒了大半，待他不要命地伸臂用蛮力攀上他的腰时顺势一躲没躲过，却在对方的手正欲探入衣领时迅疾拔了腰间匕首手起刀落，随之脚步迈后几丈拉开距离】

哈，没银子招妓小爷便赏你几两，今儿算是见到了比发情的公猪还饥不择食的！
啧啧……

【只听得那人“啊”了一声抱手在地上疼得打滚，方才一刀不过略施小戒削了他一片肉，然而酒醉之后气血顺畅倒也流了他不少血。少年看着他好笑的样子一脸玩味。】

【见得对方唤来一帮粗鄙壮汉操了家伙将自己团团围住，少年唇角随着玩心勾得愈起，抬眸掠见暗处潜伏的两抹按捺不住的身影时及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看戏一般冷眼瞧着这帮粗人能整出什么名堂来。】

【任由他们将自己绑了半推半搡着带进楼里，少年依旧气定神闲，既已知晓那人心里满是骚浪又有何惧？只是有些可惜那把匕首，似是他十五岁生辰那年父亲赠予他的礼物。】

【喝了大半日酒不曾注意仪容，衣衫早已凌乱，此时被那肥猪扯得更开，倒也散了几分酒气】

刘什么？

【扬起下颚嗤笑一记，又道】

那你可曾听说过，你的命还剩几刻？

【语音未落，但闻利器破风的声音“咻”的一下闷入肉里，壮汉中有人后背深深没入方才那把匕首直指心脏，“扑通”一声跪地身亡，众人惶恐纷纷面露菜色，少年却笑得愈发诡谲。】

花椒，茴香，这么沉不住气做什么？

【房门口逆着烛火无声现出两名女子，步法如同鬼魅，除了他无人察觉】

【少年慵懒斜靠在椅背上吃吃低笑，笑声渐由低转高，终而肆意放纵得猖狂，似要将入肚的酒意揉着恨尽数吐露。】

【此时衣衫半褪的模样倒也有些羞耻，不过他已然不再是彼时意气风发的少年，而今的袁枚任由自己堕落，任由他人欺侮，似一具尸体般失魂落魄，仅留着一股气苟延残喘。】

【侍女替他解了绳索，拾起散落的袍子重又披好，他扶着其中一人的手臂借力站起，头仍有些晕眩。】

今后再出门，你除了得长点心眼，还要带上脑子。

【抛下一句话再不言其他，经过那人身侧时有意无意地撞了他个踉跄。】

【出了丰乐楼，侍女略有些愤懑，握拳询问他是否要收拾了那几人。】

罢了，喝酒误事，怪不得他，此番若是他真不知好歹，今日定是会没命的。

【松开手硬是要独行，侍女欲扶，被他一言喝退】

日后也莫跟了，父亲把你们留给我又有何用，所有人都死了，独留我一人……又有何用……

【猛然起了道秋风，枯败落叶滚着地面扫出窸窣声响，夜晚的寒凉卷在风里灌入衣领，激得少年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紧了紧衣襟环抱双臂，他的酒虽醒了，然而目及之处灯火通明一派万家祥和，所有温暖火光却没有一盏在候着他归家，突然就有些鼻酸。】

【身后之人似是犹豫了良久不曾挪步，少年冷下脸微微侧头，她二人适才隐入暗处，无可奈何。】

【伸手探入袖袋，还剩最后一锭银两，握于掌心掂了掂，他唇角重又勾起笑意。】

【醉死也罢。】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