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乐楼

——承平十年 春——

汴京的春天来得迟了些，离开书院时，恰见中庭拱门旁爬满的藤萝悄悄绽了几缕，薰芳的绛紫岔在一壁翠色里头俱是一番春意浓。

齐卫均约了一干武院弟子要骑马去陵雾山露营，这样好的天气，出去走一遭是最好不过，但我不善骑术，尤恐拖慢他们行程，叫人当成累赘，便推说左夫子尚有事情交代，不便与他们一道离开，待到人真真的走个干净，自个儿却无所事事起来，倏忽想起前些日子听浅漓提起城东新开了个书画铺子，遂打定主意前往一观。

回程时怀抱里揽着一束卷轴，东晋名家的墨宝，叫我在那堆赝品里捡了漏，正琢磨着回去临上一临，转过僻静小巷，倏忽眼前一黑，直叫人生拉硬拽地往肩上一扛，吃痛地撒手，好容易淘到的宝贝一咕噜就不晓得滚到了哪个犄角旮旯。

汴京皇城，天子脚下，何方歹人竟如此无法无天！

重见光明时，华庭灯火耀目，伸手挡了眼睛，小半晌都难以视物，逐渐适应强光，打眼就瞧到一张颇为眼熟的脸，心叹不知自个儿何时又惹到了这混世魔王，浅吁一口，无奈叹道：“齐卫均出城去了。”

一句齐卫均出城去了，便是想告诉他，此时找我晦气，那人也不及折返，切莫白费力气在我身上。

你找我还能有好事？

腹诽的话终是没那勇气出口，叫他手下这么一扛，冠带歪了，白衫儒袍沾的俱是麻袋上的腌臜尘絮，实在……实在是有失体统。

堂堂应天书院的一方恶霸尉迟峰屈身替我掸衣拍土，明眼人一瞧就知他没安好心，但人就是紧端着那张颇为和善的脸，掩去个中龌蹉心思、凌厉手段。

齐卫均不在，我万不敢招惹他，即便知道他许是要找我难堪，也做不来急赤白脸的模样，稍稍向后撤去一步，不意撞到他那帮闲张得意，显然是早有准备要截我后路，大叹多此一举，难道我这治事斋的文生，还能跑过他这武院小霸王不成，又不是属兔子的。

“我方才拿的是书画科夫子要的卷轴，你这帮闲横插一脚，叫我那东西丢了，如何与夫子交差。”

说谎时，心里没什么底气，连声音都微微发颤，眼神偏瞧着巷脚青砖，不敢看他。

“你若真找我有事，先将我那书卷还来。”

他叫张得意再去买，显然是没存要帮我找东西的念头，那狗腿一副二不挂五不学无术的模样，怎会晓得什么是优，什么是劣，可叹我那幅真迹，要活生生喂了这群阴沟老鼠，想想就觉痛心疾首。

正经书院的学子，做不来他那副勾肩搭背的纨绔模样，肩膀上的手箍得紧，他又凑近了些佯装热络，听那语气，恨不得一脚踩在这厮脚上然后溜之大吉，终归也只是想想罢了。听说前些日子他差点放狗把江澜清都咬了，江澜清那么硬气的一个人都招架不住他，要收拾我，想来也不费吹灰之力。

埋着头，生怕在街上撞见什么熟人，以至于自个儿到的就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实在没个底儿，一抬头，整个人都傻愣愣站在原地，将信将疑看他。

“吃嫩笋需来……来这种所在？”

入目满是不堪的香艳画面，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简直是白日宣淫，成何体统。即便未经人事，也晓得这是什么所在，至于他口中“嫩笋”是何物，具体不知，但也能揣测出个眉目，一时羞愤难当，十指在广袖中捏成拳头，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原来江澜清说尉迟时常上青楼狎妓，并非危言耸听。

“荒……荒唐。”

尉迟峰先行一步，我却觉得脚步似有千斤重，一寸也不敢往前，垂首，齿龈死死咬住，终是一振袖，转身就走，一派凛然儒士风骨，不过两三步，却叫他那句扬了声调的威胁堵了前路。

回身稍稍抬头，见他在侧梯的转角处斜倚栏杆，戏谑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下一秒就能伴着“魏钰”两个字喊出什么污言秽语。

站在原地深呼吸几口，埋着头，用了平生最快的脚程从人群穿梭，仍极力保持自己的仪态不至失礼，至他身侧，骂他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嗫嗫嚅嚅，也恨自己不争气，叫人这般玩弄。

“你，你……我……我吃完就走。”

说完，也不等他带路，脚步笃笃地就往楼上去。

此前我从未来过风月场所，只偶尔齐卫均提起，他说里头的女人如狼似虎，个个都是恨不得将男人吃干抹净的凶煞模样，今儿打一楼厅堂过时，深感确乎如他所言，浓郁的脂粉香气熏得人神思混沌，若非尉迟峰尾随在后，我只怕在这楼里绕上个三天三夜也找不着北。

巧月如其名，精致素雅，一帘珠碧隔绝外界喧嚷，若非自知身处汴京闻名的丰乐楼中，只怕还当以为所在是什么仙山阁楼。

“我不饮酒。”

入内，在他对榻正襟危坐，眼神一扫桌案上的酒盅与小食，不似平常小宴常设的吃食，紧缩的眉头自打进了门就没见松泛，警防他又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

“赶紧走热菜，我还赶着回书院同夫子交差。”

——承平十年 春——

珠帘玉落，影影幢幢映出个人形，身量算不得高挑，体态匀亭袅罗，自弦琶琮铮里款步徐来，纱绢掩却半面娇颜，眉心钿花并染朱砂，嫣红惑目，春山罗黛下是双剪水的眸子，波光漾溢，撩人醉却未尽醉，只因她澄澈如斯，饶是叫红尘腌臜浸润，情非得已四字终究在她身上藏得不彻底。

弦音再起，她赤踝绾金玲，点足击节，清脆悦耳，袖动宛若流风回雪，腰肢纤软，身轻回纵，绕腕作莲姿，倏尔弦转急，铃音促，罗衣生风，裙裾翩飞，烟纱拢雾若美人隔云端。

待一曲完了我仍未回过神来，自幼见过的女儿家都如小漓那般谦谨守礼，端恭得体，便是逢年过节请伶人过府助兴，也多是梨园戏子，头次瞧到这样的舞蹈，免不得看直了眼，直到丝竹声罢了半晌才羞臊地垂了头，杯中玉泽映着双不知所措的眸子，定了定心神，广袖中握掌成拳，一言不发的起身欲离，不忘轻哼一声以彰自己不与他同流合污的清高志洁。

两三步绕过跪伏在案前的女子身侧，没忍住落到她身上的目光，恰逢人抬起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恍惚竟觉得三分眼熟，暗骂自己两声遭猪油蒙了心，自己如何能认识个青楼女子，当真丢足了魏府的颜面。

一口气长吁，也不晓得是叹自个儿今日倒了血霉，还是叹这姑娘命途多舛落得这般下场，总之收回了眼神，不再乱想，还未到门边，身后脆生生唤上一句“钰哥哥”，闻来犹似带泣，恐碍着尉迟峰的面子才多加隐忍，驻足回身，满脸震惊和莫名其妙。

“你……你喊我什么？”

尉迟峰你闭嘴。

[难得脾气上来，一改平日温言软语，厉声喝他，然则瞧人煞有介事地挑了眉梢，气势顿时又弱了三分，眼角微垂，不敢与他直视。]

[此刻那女子已然摘了面纱，抬起头来，流目盼兮，如有星芒撒落，惹人怜惜，她凄凄又唤一声“钰哥哥”，我才从记忆中搜捡出一张与她八分相似的脸，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三年前，彼时九岁的姑娘还未张开，而今她已十二岁，出落得亭亭玉立，却沦落到玉体横陈要以色侍人的下场。]

你是……韩瑶。

[她怯生生答一声是，看看尉迟峰，又看看我，踟蹰不言，我回到位置正襟危坐，沉声质问]

尉迟峰你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