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乐楼

【前天丰乐楼的张妈妈托人递话，说是开春了总要吃些“嫩笋”，想着自从跟右相家的老三打了一架后，也有段时间没光顾了，便喊上两个帮闲一路闲逛过去。】

【转过一条僻静小巷，远远瞧见个熟悉背影。其实我对他并无反感，嚅嚅喏喏的样子让人有气都无力撒。就不像齐家傻子，见着他就让我搂不住火，很想放狗。】

【本意当作没见着，偏他与我顺路。心思一动，指点张得意套了麻袋抗走，这活他们熟练得紧，书院里不少被我记了仇的学生，都是这么挨的揍。】

【临近丰乐楼的偏巷，吩咐把他放下，不想第一句却是这个，有些忍俊不禁。】

这话怎么说的，找你就不能有好事吗？

【上手扶起这孱弱小公子，助他拍掉衣摆尘土，顺便感叹还没我那三条黑背细犬重。】

【马上下锅的鸽子，还能教你飞了？齐卫均不在，怕是天意啊。】

【一把搂过他肩膀，半推半带着他往前走。随口吩咐道。】

还找什么呀，得意，再去买几轴书卷，挑好的。等会去巧月阁寻我们。

【出了偏巷，是发于汴河的一条水道，上修廊桥九道，称“九巷”。丰乐楼盛名在外，造设别致得紧，外围九巷因着这楼，生意红火，贩夫走卒车水马龙。丰乐楼为了不降身份，明令楼内姑娘不得出巷揽客，故而这里瞧着好似寻常夜集，烟火气十足，风尘气全无。】

【给魏宝晨使个眼色，教他去打前站。这边低头凑近了他耳边热络道。】

想着请你吃顿好的告罪，怕你不敢来，才出此下策。子渊，往日种种，等会吃了我请的嫩笋，可就一笔勾销了啊。

【凑近了嗅到他衣襟上淡淡的皂角香，忽然觉得有些太近，忙缩回头。手却不松，锁着他肩。】

【也怪他太文弱，偏生一张美人脸，这会发丝凌乱，总觉得怀中是个小家碧玉。】

【想着等会的妙事，笑出了声。】

【丰乐楼分五栋三层，远近错落，檐角坠红灯，阶上嵌萤石，明晦交替，自有暧昧风情。一楼多是散客，进出喧闹异常。怀中各有美人相伴，俱是剪裁匠心，顾盼生姿，举手投足春光无限。】

【事先打过招呼，门口并未特意安排龟公引路，二人立于此处，并不引人注意，旁人只当是新来的闲客没见识，踌躇着不敢踏入。】

【此时再无需掩饰，松了手捧腹大笑，直笑到腹痛难耐为止。一边弓腰成虾大口喘气，一边擦着眼泪说。】

当……当然啦！这可是大餐，今儿个偷偷请你，你可得记我的好呀！走吧，头里安排妥了，只待咱们入席。

【语毕也不等他，转身就往侧梯，寻偏栋三层的巧月阁去。只轻飘飘丢下句话。】

本是私宴，你若不来，我可就大张旗鼓地……

【突然抬高声音，引得附近客人纷纷张望。】

……公开邀请了？

往哪走呢，这边这边……

【笑吟吟瞧他莽着头登楼，像极了受惊的呆头鹅，真是有趣。不疾不徐坠在他身后，只在岔路指点一二，很快就到了巧月阁。】

【这里已经不是寻常客人能来的场所，装潢不似一楼那般富丽，反而素雅异常。凭栏远眺，可见夜色中整条汴河波光摇曳，三两只楼船点缀其中，竟有些像是天河倒挂，星落凡尘。】

【越过身前的呆头鹅，轻轻一推，走进阁内。说是阁，其实仅一室大小，左手两张酒案相对，当中的八宝炉丝丝缕缕地散着香。右手一架屏风，两侧明灯点亮，交错映出屏后抱琴女子的剪影，晦明中影影绰绰地摇晃，像是志怪列传里的狐仙。】

【坐到一张酒案后，桌上一壶清酒两盘糕点。桌角还放了块白绸，一尺见方，叠得整齐。瞧到这个，心下了然，果然是嫩笋。】

【落座自顾自斟了杯酒，是果酿，入口甘甜，后劲绵长。见他还不进来，只好提声唤人。】

还不进来，不给面子？

【本是临时起意，挟他来此看洋相，可如今瞧着他正襟危坐的样子，反而有些无趣，这小子分明情窦未开，风月言之于他，无异于对牛弹琴，倒教我有些后悔领他来了。】

【再斟了一杯酒，却不饮，拾玉箸轻敲杯沿。】

【叮——】

【不似玉石脆响，反如金钟长吟，悠悠转转不绝于耳。】

【伴这一声，屏后倩影终于动作，抬臂抚琴。头音才出，便知是极罕见的雀尾琴，前朝败落后，几乎断绝于世。琴声清澈，涓涓如溪流滚落，分音利落，极有名家风范。】

【身体后仰，想换个舒服的姿势。恰此时，风雷骤起，琴音转急嘈，指法也变抹为勾，每声末尾都带着一线哨音，仿佛金铁交击、刀剑齐鸣。半仰的身子生生止住，全部心神被琴声摄住，竟是进退不能。琴音层层叠叠，每节攀高，似是永无止境，就在琴弦将断未断的最高音忽而急转直下，变杂乱为陈肃，质感黯哑，声声泣血，于空寂中诉大悲凉。】

【直到此时方长呼一气，心里对今夜‘嫩笋’已有七分知晓。巧月阁所以引人入胜，女子姿色仅是次要，关键在于入楼前的身份。或是前朝废妃，或是落魄侠女，总有个自矜清高的前生，在这击碎了往日玉贞，只得伏地承欢的那份认命，才是揽客绝味。】

【今夜‘嫩笋’，恐怕出身本朝罪将之户，且年纪尚轻。如此一来，几乎可以断定，正是三年前全族流放的韩氏幼女。据传韩魏两家私下有些交情，魏钰与她是否相识便不得而知了。】

【思及此处，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这就有趣了。】

【门开，珠帘响动，人来了。】

———————————————— 结 ——————————————————————

【那女孩子楚楚可怜地跪伏在他脚边，眼中噙着泪水，一声‘钰哥哥’险叫得我笑出来。原本还不敢确信她的身份，现在算坐实了。】

【以袖掩口连咳几声，总算盖下脸上惊喜。拾起块糕点放入口中，看着他眼神玩味。】

哟，原来认识啊。你魏子渊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没想到涉猎广泛，这位新倌可连我都是头回见呢。

【少见这软性子的呆头鹅发脾气，此时横眉冷对，真有些不适应。他的质疑倒也有几分道理，说起来确实太巧，我与韩家不相识，更不清楚今夜红倌身份，挟他至此也是临时起意。眼前故人重逢的景象，是我预料之外的。】

【难道是有人刻意安排？一线寒意自脊柱上爬，垂下眼眸，不理会他的话，自斟一杯默默思量。】

【假如真是这样，那这局该是从我们现身丰乐楼开始设计，登楼不过短短一炷香，这期间要辨明魏钰身份，知晓魏韩两家私交，安排清倌改曲，打通老鸨换人。且不论目的如何，单就时辰便赶不上。】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自嘲一笑——许是我太敏感了，这恐怕真是巧合。举杯抿了口，摆出一脸无辜。】

子渊，你这说的哪里话？我若知晓你们关系，怎会今日领你至此？朋友妻不可欺，我可是很讲道义的。

【转头对着地上的少女努嘴。】

既是老相识，别客气了，坐过去陪魏公子叙叙旧……我也有意听听你们的往日种种……

【捡起方糕塞进口中，含混不清地说。】

毕竟这情景我还只在演绎小说里见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