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陵渡

【荆湖路对于自己，仿佛另一个前所未见的天地。这一片陆地，分分秒秒都像被包围在潮湿的水汽中。】
【偶尔一恍惚，眼前好似出现无数江河溪流，纵横交错，湖泊星罗棋布，点缀其中。缓慢悠远地，蒸腾起白雾般氤氲的水汽。】
【在西域，即使在绿洲之地，也未见过如此充沛的水源。】
【好奇心的杀伤力是巨大的。被无尽的水流吸引着，便很喜欢找有水的地方坐着。】
【坐在亭里的长凳上，晃荡着腿，眼神直直地飘向船舶远去或归来的方向。】

【察觉亭子的另一端有动静，转身一看，见一男子手扶石桌，上身前俯，不由猜测方才他是否是要摔倒了。】
【看清他的脸，方觉其剑眉星目，气宇不凡。】
【面对如此之尴尬的情况，一时间不知是该缓和一下气氛，抑或是扭头不管。】
【脑中正是纠结，还未反应。睁着一双眼愣愣地看着他。】
【耳聆一声问话，本该打破这尴尬的，然而男子似乎有些口吃，心中却暗惊。】
我……我只有师父和师姐……
【由于紧张也显出些结巴，随后又道。】
我一个人出来玩的。

【二人间的距离恰好，不因过远而感到谈话费力，亦不因过近而有所防备。】
【得知他口吃的原因，点点头表示理解。】
【面对一个陌生人，起码的警惕是该有的。因此，听他问起是否愿意随他一起玩时，不由踟躇。】
【不立即回复，微一低首，轻蹙眉头。】
可是哥哥……
【复抬头看向他，从紧锁的眉头和担忧的眼神中似乎要教他明白自己的顾虑。】

【见他放下一个纸包，不由好奇地瞧了两眼，却始终不敢伸手去拿。】
【犹豫着问道。】
这个……要怎么用？
【想起师姐平日用的呈粉状的毒，有些须溶于酒水，有些则只需抛撒于空中，由人吸了进去即可。】

【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停留，起身便要离开。】
【心下仍有些许茫然。见他挥手，亦抬起胳膊对他挥挥手，目送着他离去。】
【回头注视着那纸包，却听他结巴却诚恳的叮嘱。】
【一时间，心中泛起阵阵酸楚。盘起腿坐于原处，面对着那包粉末，不知所措。】
【思索着自己方才对他的态度，颇有些自责。现在看起来，他或许只是个真诚的好人，并无恶意。】
【其实并不明白，他为何会对自己表现得如此之关切。】
【向前探了探身子，伸手拿过纸包，捧于手心呆呆凝望着。】
【心头莫名地泛起一阵暖意。】
=====================结====================

【虽是春季，但天气尚未完全回暖，所谓春寒料峭便是如此。开春之后，渡口又逐渐显出一派忙碌景象。此时春风挟裹着水汽，并非惬意，而极易使人感染风寒，加之渔民船夫等人以水为生，旧病未好、又添新疾。】
【此三日在风陵渡坐诊。师父教导，医者当以济世为情怀。到中原的这几年，每月必为他人看病医治，分文不取。】

【正诊脉，忽觉人群一阵异动，抬眸看时，一名妩媚动人的女子正从人群中走来，而周围人对其突兀的行为竟未加半分指责。】
【眉峰微蹙，却不想其竟会将自己拽走，且其腕上的力道实非一个寻常女子应有的。慌乱之中不及多想，只得顺手将药箱带上。】
【论医者的用处，无非是治病救人，故此，一路并未多言。但，若其目的不纯，那便另作打算了。】
【待随其行至一片密林，方才开口道。】
你要我救治的人在里面？

【女子并未回答，只是浅笑，她虽生得风情万种，但这种人一般都不是善类。闭口不言，直至站在那间破败的木屋前。】
【腕上桎梏突解，却感到疼痛。这女人的话分明就是威胁，并且现在要救治的人的死活对她似乎无关紧要。作为医者，本能地对此产生愤怒。】
【木门大开，冷风灌入。屋内一片昏暗，借着天光勉强能看清些许。内心虽有几分恐惧，但那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却使惧意一扫而空。】
【急趋入内，见床上躺着的人已面目苍白，唇色青紫，面颊处紧贴几缕湿漉的发丝。一把掀开那床被子，见其人衣衫尽湿，显然是溺水。】
【虽是万分愤怒，但此刻不宜与之计较。迅速将湿衣解开，扯下他的腰带折成适宜厚度，清理口鼻内的污物，将其舌体拉出。而后起身，用力按压其腹部，一边紧盯着他嘴角吐出的水渍。】
【待其将水全部吐完，便取来银针，在其胸口施下，绑上点燃的艾草。】
【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的脉搏，微弱至极。并不清楚此人溺水的缘由，只觉得其中一定有这女人作祟。目中分明有怒火，却压制着声音向她道。】
他为什么溺水？

自己投河？纵是自己投河也该有个缘由。
【目光严厉，犹如刀剑将其眼中的魅色斩落。即使她的所作所为看起来是在救人，自己也依然不愿相信她的目的如此单纯。】
【不再多言，低头去看床上的人，此时艾草燃到一半，其人血色已然回复。扣住脉搏，比先前强劲了许多。】
【正欲开箱取药，这人却蓦地剧烈咳嗽。肺中仍残留有水，意识一旦恢复，便能感觉到呼吸的不适。】
【见此情景，欣喜异常。拿来布条将其才吐出的水擦干，按住其肩膀示意此时不要乱动。待将银针尽数取下，方才去扶他坐起。】
你醒了？太好了……

【想不到这人清醒之后的第一个词竟会是“妖女”，双目之中净是仇恨怨毒。再看他一身体无完肤，面目全非，这女人的手段之狠，心肠之毒，令人无法想象。】
【忽然闪来一个身影，仅在瞬间，他的眼神全变了。没有怨恨，平静如水，甚至还有些许顺从和爱慕。】
【不知道这个女人做了什么。果然是个妖女。】
【颌骨因极度愤怒而咬紧，然而心知自己无力抗衡，眼下把病人治好才是正事。】
【冷眼看向她，沉声道。】
让开。
【上前去扶他起身，此时这个人的心智像被蛊惑，毫无抵抗之意。取了白酒和布条将全身密布的伤口擦拭干净，再敷上药，缠好绷带。最后仔细检查一番，确认已无遗漏，方才扶他躺下。】
【收拾好东西，留了些草药和一张方子，背起药箱，起身欲离。】
人已经给你治好了。
告辞。
【言语之间，生硬如铁，眼神坚决。】

【昨日本想离开，不料竟被妖女拦截，无法脱身，只得守着伤者看护一夜，不觉已入眠。】
【寂静之中忽然响起那个女声，瞬时清醒，草药香气拂面而来。】
【侧脸避开她的玩笑，神情比昨日更为冰冷。】
【床上的伤者也已苏醒，看到这女人，不过才吐露一字而已，便又莫名噤声。】
【每每她做出这个动作，男人便不再言语，眼神也变得温顺柔和。】
【从前听说大理密教用蛊能使人迷失心窍，最终任凭操纵，沦为玩偶。眼前这女人的手段极类蛊毒，但又或许不同。若是能下蛊，又何必将人折磨至体无完肤，况且这男人的温顺仿佛并不长久，每次醒来便又恢复原样。她更像是用了另一种秘术。】
【起身径直向床前走去，低声向病人哄了几句，开始检查他的伤口，换药。完毕后替他系好衣衫，掖紧棉被。】
【男人的眼里毫无敌意，一脸平和。好端端一个大汉，中了邪术之后竟是这般光景，着实可怜。】
【转头对女人道。】
过了一夜，他的伤势已有所缓和。
【纵使话是对她讲的，目光却始终在她之外。只有对值得尊敬的人，才会看着对方的眼睛。】

【她故意挑逗的动作看来确实十分迷人，只是在这里并不奏效。妖精总在勾引别人，若明知对方是妖精却偏偏还要上钩，那便是愚蠢至极了。】
【这次不能回避地对上她的眼睛。将目中的冰冷强硬直送进她的眼底。轻轻道。】
是么
【唇角冷得没有一丝弧度。推掉她的手，从容走向另一头去拿药草。】
【点燃火炉，等待药汤沸腾、苦味弥散。】
既然你把他当傀儡，又何必找人来救他…
【小心将药倒入碗内，准备去喂伤者服下。】
他现在还并不完全听你的话，不是吗…

【用邪术控制一个人再容易不过，何况这个女人又天生貌美。显然，她完全有能力操控这个遍身是伤的男人，但现在她费尽周折，要么这个人天生对此有抵抗，要么他们之间还有其他关系。】
【将伤者扶起，端起药碗，待汤晾去一些热度，送入他口中。】
他对你如此重要，你又怎么舍得就此放弃…
【药苦难咽，看他眉头紧皱，半晌才勉强喝完一碗。】
【扶他躺下，掀起被子，准备施针。】
不然你怎会将我强留于此

【她的话听来轻描淡写，毫不在意，给出一个“我心欢喜”的理由，实则相当于没有理由。果然是眼前这个人对她无足轻重，还是她在隐瞒。】
【嘴唇开合的幅度小至看不清楚，又只抛出淡淡的两个字，心神似乎全到了手上的工作。】
是么…
【点燃一根蜡烛，每下一针前，都让针尖去火中灼烧片刻。这人身上伤痕之多，此刻全数被包在药纱下，俨然像裹了一件白衣。】
【艾草烟气徐徐而升，香味甚是宁神。】
【且待艾草灸着，起身收拾药碗和火炉。】
我带的东西不多，最多再维持两天。看他的情况，在这两天无法痊愈。

【在她彻底离开木屋之前，一直不动声色。确定人已走远，方才长舒一气。】
【虽然暂时不得脱身，但现在至少清楚，这个女人对自己没有敌意。看看床上的人，不知那会不会是自己的下场。不寒而栗。】
【搁下药碗，想起她临走前的话，不禁觉得奇怪。这样一个女人不像是会照顾别人的，现在居然说去准备饭食。】
【伤者病情虽有好转，但无法在两天如此短的时间之内恢复。出诊时带的药本就针对风湿伤寒一类病症，其余能用的所剩无几。】
【两天，从未有过如此的担忧。】
————结————

【两天，果然自己安然无恙地离开了木屋。妖女虽然手段狠毒，但却很讲信用。】
【踏出密林时，回头看了一眼，也许是怕她会在背后下手，也许是还忧着伤者。】
【从渡口经过时，众人眼里皆是惊异的光。那日被强行拉走，或许他们都以为自己已遭了不测。】
【病人对医者的感情从来都很真挚，也因为如此，医者才会坚守济世救人之心。】
【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重新走回那片密林，见到那块石碑，然而一想到那个伤势严重的人，看到渡口众人的眼神，一切都变了。】
【这次备了足够的药材，虽然妖女说两天之后她会带男人离开，但仍想碰碰运气。一个女人带着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一日之内能走的路并不远。】
【推门的那刻，并未想到这两人居然还在，也并未想到她居然真的在照料那个男人。】
【意料之外的情景，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眼中的意外之情全当作问候。进了屋，随后将门带上。】

【到现在仍不愿意正视这个女人，从关上门的那刻起，似乎只注意到伤者的存在，甚至没有发现她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看到自己的出现，她显得冷静得多，似乎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擦手的动作将方才一副温良的形象全然抹去，仿佛照顾这个人只是迫不得已，一旦有人接手便又恢复了原样。】
【走到床边，男人的情况还算稳定，只是他嘴角有洒落的粥。见此又不觉蹙眉，正拾起揉皱的手帕为他擦去，近旁响起女人的声音。】
不走就不走了，大夫在哪儿都一样。
【惊觉自己竟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当真被困，师父和师姐会是怎样。】
【眼前突然冒出一个钱袋，手里的动作戛然而止。无言半晌，眉头却拧紧，微微叹气。抬头看着她，这是第一次主动看她的脸。】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替他谢过姑娘，这些钱可以支撑到他康复。
【然而并未起身揖礼，只垂下双眸，轻颔首以示谢意。】

【清楚她那句话只是个玩笑，也不再为此而动怒。只是转头细想，这到底是真是假。说不走，不过只是一句顺势的气话。但她，最可能变化无常。】
【面对这个女人，本不该怀有揣测常人的思维，但是现在猛然发觉，或许是因为她上次的守信，自己居然放松了几分戒备。接她的话、收下她的钱，这些本不应发生。】
【因为此时自己根本摸不清她的意图。或者说，自己认为妖女的意图是无法摸清的。】
【检查完男人的伤势，回头发现这个女人居然以一种异常的温婉姿态望着窗外。如果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或许比现在好得多。】
半月之后我让他能自如行动，到那时我会离开。

【解开男人身上的纱布，开始为他换药。这人的眼里早已没有之前的反抗，他的平静来自内心。药膏的苦味弥散，淡如烟气。那些狰狞的创口让人心寒，无法想象他现在的平和是用怎样的代价换来的。】
【又听到她的声音，只是这一次显得尤为不同。这是每个人都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他们这样问，不过是因为自己心里已有了答案，抑或根本不知道答案。】
【这个女人的妖邪之气仿佛已然消失，她那张妖媚的脸也突然变得气质柔和。她心里应该曾经有过答案。】
【这是第二次注视着她的脸。】
济天下苍生，与人终老。
【语调仍然毫无波澜，收回视线，为男人缠上纱布。】
【作为医者的理想，自然是济世。作为一个弟子、一个师弟，自然是想要与师父师姐共享天伦。】

【不明白她为何又让自己明天离开。之前留在这里的是她，现在说要走的也是她。这个人果然变化无常，只是其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自己并不能看透。】
【未及回复，她就已出去。门开时灌进的冷风着实醒神，看着她的身影似乎再不可怕。】
【此时才开始回想之前与女人说过的话。人不会平白无故转变这样大，不禁想是否其中有一句触怒了她，她之前说让自己留下来照顾她又是否只是随意的说辞。】
【伤者发出一声因痛的呻吟。他一身未愈的伤，更让自己忧虑。】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