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寺

——建元七年冬——

【冬日深寒，车程被一场大雪阻在山中，只能借宿在这古寺。最先觉得新鲜好玩，谁知大雪接连纷扬几日仍是不停。触目所及皆是茫茫白皑不见人影，口中更是无味素膳如同嚼蜡。】

【原想伙同车夫下山开荤，谁知道他这几日却福灵心至，竟是同寺中的老和尚小和尚一道晨钟暮鼓吃斋念佛，大有脱去凡俗之意，连带拖车的马也被传染得呆头呆脑不能劳作。】

【一怒之下向小和尚问来下山路径，起先还能找到方向，还与途经猎户换来几罐烧酒，心情大好再往前行，谁知却是越走越迷，到最后竟是不辨来去。】

【此时天光欲暗，寒风低旋，眼瞧着便是一场风雪将至。拢拢斗篷也不觉有半分暖意，取出酒罐灌上几口勉强御寒，咬牙继续寻路。】

【手中酒罐已去了大半，倒也不怕凛冽寒风。远远瞧了雪色中一道人影行走极缓，心下一喜，立时提气前行，愈近愈觉熟悉，待拉近距离方是展唇一笑，旋身挡在他面前】

啊呀呀好巧！

【此时他在眼中便是下山后的酒肉大餐，面上笑色盎然如春晖，眼底更是如燃火焰分外殷切。只是细下心来看却觉几分不对，虽是风雪夹杂寒意刺骨，但习武之人行走雪中也应无大碍，万不该面色如此。】

【毫不客气伸手搭他腕间，越停越是面色不虞。松手撇嘴道】

一点也不巧了——

【医术虽不比团子和师父，但到底医毒相通，方才一探大概知他此疾非短时所患，且大有深锢之态，是故才会病容外露，真气难继。凝思这一瞬觉他躲避之意，心知习武之人忌惮，却仍是面上一沉，颦眉唉声】

我舍不得你受我拖累，却不想你爱惜自己还不比我爱惜你。

【与他一遇还是烟花三月时，向来忘性极大，已经记不得为何记得他，却还是清晰他眼底眉梢的知命和沧桑。那时以为是天性如此，倒不想是锢疾所致。心下不知为何有些闷闷，方才做出来的几分哀伤也分外真实。】

【此时风雪渐长，取下背上所负油纸伞撑在二人头顶，他身量高自己许多，举伞时连着眼睫一并抬上去，注视他双眸】

你看见我…很不高兴？

【莹润雪光照他眉间清冷，眼底如渊，连带唇边笑色亦如寒风毫无热度。向来最受不了凝重气氛，更不喜颓然自弃之言。凑到他跟前，直至看到他眼中装满自己的影子方才作罢。长眸一挑，轻哼】

是了…不叫我抓住，你是不是要还在要在雪中打盹？

【此时方模糊想起一道逃命时他鼎力相助，平日极为珍贵的关照他人也大方分出不少。想来从一开始就没看错人，逛青楼也打盹，上雪山也打盹…虽然是像木头了些，好歹是个讨人喜欢的木头。】

【听他后话又是展眉一挑，唇边浮起些许狡黠笑色来】

那就是看到我很高兴了？倒不知道你竟然这么想我。

【看他茫然地伸手触面，眼中一派不解之色，倒真有几分疑惑自己打盹的意思。被这反应逗得开怀，当下笑得眉眼弯弯声如银铃】

哈哈哈，你怎么这么可爱！

【笑够之后又把伞柄往他手中一塞，想来手臂舒舒服服伸个懒腰，又把斗篷中的酒罐与他看】

非也非也，我本是喝酒寻路下山打尖，顺便找人问路。谁知好巧，风雪中抓住了一个要打盹的木头。

【想到方才那一探，尾音又黯然地压下去。话锋一转】

这鬼天气你也出来受冻，不是没睡醒打盹是什么？

【他眼中无奈之意深显，双掌一合眼睫低垂，念个佛号道】

阿弥陀佛。我这些日子借住在竹林寺中，日日吃斋念佛，好不诚恳。今日是来应验那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胡编乱造随手拈来，倒真有几分信女模样。听他后话又抬眸看那药材，果真和他的病不沾半分关系。啧啧道】

你受他人所托冒着风雪病发的危险来寻药，为何不在自己身上用点心？

【他分明在笑，眼中却似有着千秋风雪，枯驳沧桑。一时没来由地沉重烦闷，咬牙恶道】

你这样真像是在等死！一个认定自己要死的人自然不会对自己用心了！

我从来最看不起看轻自己的人！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话吗？骡子……呸蚂蚁，不对反正就是那什么什么还偷生，为什么你要这般自弃？！

【嬉笑怒骂从来不上心，此时却不知为何真真是怒不可言。一气之下转头便撞入风雪之中，扬声怒道】

我真是冻坏了脑子才会关心一个不要命的人！后会无期！

【面上被风雪刮得生冷发疼，脚下步子虽狠却也不快，更有意放慢等他，谁知竟还未追上来。一气之下停住转身，跺脚怒道】

你真的不来追我吗！

【却看他正靠着树干，寒风中面色苍白比雪还要冷几分。心下一紧，上前扶住他】

你要是真倒下了我绝对不会救你！还会多补几脚！

【毫不客气搭上他腕脉输入真气，咬牙】

活该活该活该！

【手下腕脉勉强无碍，方暗暗松口气。看他低咳下意识要伸手去轻拍顺气，递到一半又猛然收回来，扭头咬牙】

那这几脚先欠着，等你死了就补给我！

【嬉笑嗔骂向来喜怒随心，这怒气却来得莫名其妙连自己都辨不清，总之是乱七八糟的恼人。说不动这木头，又不能放任他在这冻死。】

【站起身来掸去风雪，对他伸出手，抬起下颌分外不耐烦的模样】

快起来！跟我去寺里和秃驴作伴！

【被他冰凉手掌沁得发寒，脚下步子不由放快，却不过几步就被拉得跌倒在地。还未发作又听他一阵急咳，一腔怒火又莫名压下来，伸手去拍他后背，动作放得极轻，嘴上却仍是恶狠狠】

真是麻烦麻烦麻烦！

【将他扶正了，四下望望，风雪茫茫渺无人踪。将他手臂架在肩头试图起身】

你要真站不起来我就打晕你，然后拖回去。

【将他扶牢了正是欲行，又被那数声虚弱浅笑气得停下。待顺过气来又狠狠将他架走】

等你治好了病我再慢慢同你算账！

——结——

——建元七年冬——

【将那木头半拖半拽归了寺庙，甫一入门便撞见神神叨叨寻马而来的车夫，撞见自己这番模样霎时大惊不已“姑娘若要行口腹之欲下山便可，人命贵重何能果腹尚且……”听得脑仁生疼，对他眨眨眼，龇牙道】

不如你替他？正好师傅皈依佛门一心向善，中原人那什么祖不是割肉喂鸟吗？他救鸟你救人，岂不是功德圆满？

【那车夫神色大变惶惶跑开，欢快笑开，提气将木头扶起来掷在蒲团上，寻了件厚实衣服将他胡乱一裹，正瞧见他双睫上霜雪轻颤摇摇欲坠，分外楚楚动人的模样。】

【一面伸手去寻他腕脉，一面挑眉曼声】

喂木头，听见没有？你要是不醒，我正好将你一锅烹了，请全寺上下吃顿人间美味。

【此时他扯起嘴角苦笑，双眼之中仍是空洞自弃，映着摇曳灯火并满面风霜，又是叫人无端沉重难受。指尖诊脉一毕，便急急伸手遮去他双眼，顺带胡乱将他面上冰冷全数擦去，恶声恶气道】

不许你这样看着我，让我觉得我没用！我说吃就吃，说医就医，谁敢说半个不字，削了他！

【手掌之下他眼睫微动轻抚掌心，依稀记起来上次对团子也是同样的行径。向来万事随心随意，若非认定死磕绝不会如此行事，想来大概是他像极团子，搓圆捏扁极合心意，所以才会颐气指使起来分外顺手？】

【将这乱七八糟的思绪一并丢到一旁，指尖微动留出一条缝来，正好露出他无奈的双眼。眼尾一挑，哼声】

重新笑一个，笑好看了我就放开你。

【他面上此时轻笑浅浅，瞧着仍是苍白，却好歹多些人气，勉强算作过关。对他那句有用只冷哼一声】

敷衍。

【又听他后话大有劝说讲理之意，甩开他的手捂了耳朵，睁圆杏眸瞪他】

不听不听，你怎么同我师父一样没完啦？

我为什么要整座森林？养好自己一棵树全心全意待他就够了，其他木头要死要活与我何干？

我行事向来只问自己开不开心，若碰见让我开心的人呢，便也问问他。唔，你勉强也算一个。

【此时的他有些不同，却也说不出来是何处，到底是两人相识以来话说的最多的一次，倒也耐下性子来听。只听到小姑娘三字时长眉一挑，愤然起身】

你才是小姑娘，你全家都是小姑娘！

【终于觉得何处不对，他此时像极师父，这眼神分明便是长者看着捣蛋孩童一般。只是明明将他当做个逗着开心的木头，谁知反被当成个……小姑娘？向来自认能力过人脾气更过人，自然不喜欢被人轻视成捣蛋鬼。偏偏他此时身体极弱，又不能说重话下重手。咬牙半日】

按理来说，我该是你的救命恩人才对。你的命已经是我的了，怎么还想着回去？

【他果真还是笑意浅浅的模样，没有半分愠怒。更觉是拳头打在棉花上，一时亦是泄气。只听得他说过几日，双目一亮】

过几日二十七？那便是你的生辰啦？

【向来对中原习俗极有兴趣，闹过婚礼丧礼，倒还没有去过寿辰的。将手边热茶倒与他一杯，眨巴眼】

你们中原过生辰的话不必敲钟吧？我想想，吃长寿面，做宴席，还有什么？

【已经全然沉浸在要过生辰的欢喜中，四处张望又是思索】

只是这里是寺庙，宴席是全素宴，寿面也是全素面，虽然寒酸了些到底也不差。

【此时分外兴奋，不被这寺庙寒酸打消半分，却听得他一阵猛咳极为不支，伸手拍拍他背为他顺气，极为难得地放柔声色，眨眼道】

管他什么古稀古稠的，我说能做就能做！过个生辰也能折寿，岂不是天下人都要死光了？！

【一提到死字便觉心头沉重，这才想起来他病体未愈。正是思索如何办，方才那车夫抖抖索索捧着一个碗来了“姑娘要吃他好歹让他健健康康的这是师傅让我送来的……”将那碗端过来闻了，转身递与他】

治风寒的，快喝了。我带你去这破寺的厨房过寿。

——结——

【将碗递与他，忽觉自己关心太过，转念一想自己看对眼的人素来少得很，也不为过。是故颇有兴致地看着他将药喝完了，又去抓住想逃的车夫，杏眸一挑】

你带他去换件衣衫，再给我带到厨房来。

【车夫抖得话都说不清“姑娘佛门重地乱乱乱来不得啊”，剜他一眼他便连连低头认是。】

【冲那呆呆的木头一摆手便走了，寻到厨房，应是过冬之故，这寺庙存下的蔬米柴禾皆是丰足。虽说在拂云山上烧过好几次厨房，大多是为气师父故意为之。但亦不担心厨技，木头敢嫌就削他。】

【一阵叮叮咚咚将寺内小秃驴老秃驴全部招来，冲他们一挥大勺，恶声道】

看什么看，没你们吃的不会烧你们厨房，这破庙我还看不上呢！

【寺庙果然万分不便，连中原俗成的荷包蛋也变不出来一个，一碗素面是在掉脸，是故将所有能加的东西尽数填进去，一碗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看起来也喜庆。】

【再回头便见他站在身后，穿着不知何处寻来的深色缁衣，衬上那一张苍白面孔，双目更是枯井无波。柳眉倒竖，扬声】

谁给你穿成这样的？中原人碰上喜事不是要穿大红衣裳吗？老和尚的袈裟也比你好看，我去给你抢过来。

【说罢将袖子卷起来，掂量掂量铁勺正是称手的武器，便要去寻秃驴抢衣服。】

【虽说向来张扬恣意，却也是真不屑向老秃驴抢一件破袈裟，如此作为无非是瞧出他神态恹恹似有心翳，插科打诨也算有用。】

【是故也收了铁勺，挑眉一哼，尾音翘翘分外不忿】

那便看在寿星份上，放过那个秃驴啦。

【话音一落又将那碗五颜六色的寿面端上来，双眸弯弯明晖展展，面上开怀展颜，口中却恶声恶气】

若是敢说半句不好听的，把你丢去添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