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春

【春册大典上七代弟子皆行拜师礼，俯首作揖谢师恩一番礼数自是恭敬，待师尊接过盛了敬师茶的杯盏饮下那一口，便算是昭告了亲临观礼的四海豪杰自己乃通天弟子的贵重身份。】

【自此愈谨言慎行，时时告诫自己承蒙师尊青眼莫不能辜负他一番厚寄，晨昏定省亦万分用心。】

【是日晨课毕，师尊吩咐了下山采办事宜，应下后正欲动身又被律律那肉包缠上说要同行，委屈劲儿不忍拒，便遣一师弟前去询了宋师叔意思，师弟带话只道允准，下山时劳烦费心多照料律律一二便可。】

【于是一手提剑一手牵着小人，沿山道缓入市集。】

【初春时分天气还暖，街市中的行人多卸下厚重冬衣换上轻薄新衫，纷呈色彩三两成簇丝毫不输山林间的盎然春意，惹得身畔小人东张西望甚为开心。】

【路遇小贩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有做糖葫芦的，有捏糖人的，还有摆开盆招呼孩童捞金鱼的……小人一双漆眸目不转睛地看谁都觉新奇，少年将他的小身子拢了拢以免被人群冲散，而后思忖起他今日既这般乖顺是不是得买个糖人予他作奖励。心思甫起却觉袖口紧了紧，便顺着那粗短小手指着的方向看去。】

【街口对面坐落了家包子铺，腾腾热气自一人高的蒸笼罅隙间漫溢恰逢一屉包子出炉，霎时便有香气窜入鼻尖。侧首见小人眨着圆眼一脸期待地仰头望着自己，嘴上说着不要唇边口水都快流出来，于是展了笑有意同他玩笑】

被律律这么一说，师兄好似真饿了。
律律在这边乖乖等着，师兄去买两个包子自——己——吃——

【故意拖长了尾音等他着急不依】

【假意抬了步子就要跨出，却被小人急急伸出手攥住了食指与小指止了动作，垂眸眄见他嘴里嗫嚅着语无伦次地想办法圆着自己方才所说的话，奈何小脑瓜子转不过弯怎么说都不妥。心下早已清明，便点到即止不再欺负于他，俯低上身轻道】

那师兄想吃包子，给律律买几个先吃，这样律律允师兄吃吗？

【小人闻言瞬间亮了眸子，边咽口水边拼命点头。】

【于是牵着他上前买了半屉包子，心里数好了自己一个，律律一个，剩下的律律吃不下便拿回去给辛夷她们那些小孩子吃。】

【自小贩手中接过油纸包裹的吃食，隔了薄茧触手仍有些烫，回身见律律踮起脚想要来拿，蹙了蹙眉挑了个最上面的包子捏起来置于嘴边吹，待到热意消散到那小嫩手估摸着能拿得住了才肯给他。】

【原以为小人儿一副馋嘴的模样该是饿急了，却见他接过包子并未着急送入嘴里，粉嫩小脸突然神色凝重地似在考虑什么，又抬起另一只手扳着小短指数着，口中念叨起山上同辈的小玩伴乃至师叔伯们，发觉五个指头堪堪数不过来有些不知所措。】

【小人儿数了一半却是不数了，细眉拧着小小的结犹豫着，他方才听小人将各位平辈长辈都数了一遍，却唯独只字未提师尊名讳，脑中记起先前律律曾觉师尊过于严肃略有些怕，复了然牵笑替他解了烦忧】

包子似是不够，师兄要再去买来些许。
律律这般惦记着哥哥姐姐同师叔伯们，那师兄也买个包子送给你萧师叔，省得他老人家羡慕律律的师父有包子吃……

【听着孩童脆音泠泠，恍觉这春日益发和煦。】

萧师伯也定是喜欢律律的，只是他性子清冷许是不懂如何对律律好。

【牵过他的手，同他说道正事还未完成回去是要领罚的，便一道依着采买单子上所列事项一样一样去寻了。】

——结——

【盛夏时分，昼长夜短，一至午时愈觉烈日杲杲，致使山间浓荫虽蓊郁，却难尽数遮蔽这如火焰阳。】

【唯山口草棚辟出一方静处，格局不大，恰能容六七桌椅，棚边立一单幡无风而静，上书三字苍劲有力——蓬莱春。】

【此间为一酒肆，坐落于昆嵛山脚已去经年，春夏特供同名村酿“蓬莱春”，盛于白瓷浅口碗中，泠泠琥珀色澄澈透明，酒香侵鼻仿驱了三分暑意。】

【一饮佳酿入喉尽，复结了酒钱，顺手拾起先前下山为宁律买的小木剑便循山道归派而去。】

【行至一处，忽闻水声汩汩由远及近，并有清冽山风徐徐拂面，不觉缓下脚步逡巡周遭景致。正于草叶掩映处睇见一抹浅紫，乌发绾作童髻模样虽较之春时不同，那瘦小身形却乍看便能认出。】

【因而启唇漫出一句清唤，语声轻柔不忍惊到她】

辛夷。

【犹记得与她初遇，恰逢秋末林木凋敝之时，圣泉枫色如焰在那满山萧索间毫无衰色，是为一景，反观此处，草叶葱茏并这细水熔金，又不失为一景。】

【稚女眉眼温善，日色漏过绿茵罅隙令其柔光覆身，眼波转来一瞬霎时化开欣喜，倒是已异于往日不适她年岁的沉静，而平添几分活泼，不觉内心甚慰。】

【目色扫过她坐姿，见那膝上书册与指端墨笔渐也了然，心下重又感慨稚女岁数虽小却勤勉如斯，恍惚仍记得初时得知其卓然轻功与坚忍心性，敬佩亦起于肺腑。】

【春册大典中匆匆一瞥不及问候，现今重逢，自要将数月来未曾得见的情谊补全。收得她一声笑唤正欲迈步近去，倏见其旋身掩面，不觉顿住身形一时未敢造次。思忖分毫又觉她恐有难处，却是实心愿帮，便缓然近至其三步处不复前行，伸臂滞于半途作安抚状，眉心微蹙而轻询】

辛夷莫慌，可是有何不妥？

【山林幽谧，静待其言时耳旁只闻风吹叶动的窸窣声响，稚女垂首掩面将神情俱藏，不由想到彼时她为那仙人球上密密匝匝的烦恼刺所累，却不肯走捷径偏取那最傻最慢的法子去除烦忧。辛夷是个倔强的师妹，内心既有思索便会坚持，如是，她若不愿倾诉为难处，也自有她的道理，恐不适强求。】

【与对待宁律的溺爱不同，面对辛夷时心中总有几分怜惜并几分尊重，怜她受伤亦强忍不哭的坚强，敬她成熟于同龄人的心智与眼界。而今这个将一副娇靥藏于书册泰半的辛夷，原以为也是那个倔强的她，待其忽然放下遮掩露出那沾染墨迹处一脸凝重，顿时觉得仿佛发现了她愈为纯善可爱的一面。】

【糯声朗朗不卑不亢，细眉中拧着认真教人忍俊不禁，恍作未觉出她不妥之处，负手直立权当默许所言，只于唇际勾出笑意——此刻尤喜她难得流露的古灵精怪，于心里暗自希冀日后相处时能见得愈多。】

好，师兄还未得人赠画，辛夷是第一人，师兄自当珍惜。

【师兄自会珍惜你的画，也珍惜这般好的你。】

【山中不知岁月改，剑芒所向披靡处却记得每一寸流光瞬息，任凭岁月更迭自难忘初时师尊谆谆教诲解去愁思，实心盼望要于剑术上有所精进，令师尊宽慰当初留下那执迷少年，亦令自己不悔既入江湖、生死无疆。】

【甚少刻意与人相识，虽入山已逾三载，熟络的仅有辛夷与宁律，并那喜食甜薯的江鲤。偶从他人只言片语中得知各峰情状，复拣出记忆中春册所见形容细细揣摩，稍能猜出几分昆嵛众人喜好与脾性。】

【遥想朝阳殿中辛夷依傍之人，那杨首座与梅师叔皆是沉静内敛的气度，大抵辛夷心性略是耳濡目染学来几分，适才时常面色严肃，一如现下执笔作画的神情。】

【彼此静默相顾无言，只含笑望向稚女垂首凝神将墨色舔于纸上。身后有清风穿袖拂过，携几片白瓣若絮，飘飘摇摇缓向水中去，愈是将思绪牵连甚远。】

【直至风止，却闻衣袂摩挲声簌簌，回神低眸时稚女已越数步近至面前，耳畔未落步声。正讶然她短短几月轻功又有所成，但见其直臂略抬举一物齐于眼前，恰是画了自己容貌的那页书册。】

【顺其话音凝注纸笺，方知身后竟有荼蘼开得这般绝艳，辛夷总能令人惊叹，是如此时笔迹细致勾勒出的栩栩如生是她画功精巧，唯独当中男子一张笑颜间，添了两笔多余。】

嗯？像是像，可这小胡子是从何而来？

【知是她刻意而为，仍溺了笑问上一问，微眯了眸纳入她一闪即逝的调皮自得，非但不恼反倒觉出有趣。】

【寥寥不过几面，却如相识数年，每每与辛夷相遇时，皆能窥见稚女身上难掩的星点光芒，每一处都是极好的品性。私心里便对紫云峰好感尤甚，想来那日夜浸淫药典悬壶济世的同门子弟，个个皆怀仁心仁术，辛夷日后也定是那般，如此甚好。】

【原觉夏暑闷热，却在与辛夷交谈时心静自生凉意，她恍若甘冽山泉间的一株碧草，娴静安谧在薄雾寥寥的昆嵛，是最想让人悉心呵护的那一个。她亦总能教人无意间忘却凡尘俗世，在诸多细碎绮梦里唯取有她的片段，回味起来已是知足。】

【一番话语似珠玉落盘般清润圆满，微喘的小动作却将那少有的古灵精怪泄露几分。眉眼舒展开是一副万分受用的表情，并不辩驳那胡编乱造的缘由，只满心觉她可爱。】

既如此，师兄要多谢辛夷这般贴心。

【形容与言语间已分毫不吝笑意，闻她觉察那木剑，颔首便默认其猜测。又见辛夷双手递了画册来，是万分珍重的谨慎模样，眼里依稀犹有不舍，亦知这已被翻阅得边角略皱的册子，她定然日日携带，怎就舍得送出。】

【正欲寻以善言婉拒她一番好意，画册便被置于掌中，又不忍撤手任它跌落沾染尘埃，唯能紧紧攥着她的真心，胸间颇为感怀。】

【稚女拈了半盏荼蘼没入鬓边，笑逐颜开的模样让人恍觉春临，素白花色亦如她善良纯净的本心，愈是笃定初遇时与她说过的那席话，愈是决心日后要待她更好，极尽全力保护这朵辛夷花。】

【遂待她净了面收拾好随身物事，一双人影踏过渐垂日暮归山而返。】


——结——

——承平三年 夏——

“话说那夜月黑风高，方圆百里鸦雀无声，前山犹有灯影幢幢言笑晏晏，后山竞技场却已杀气暗涌……”

【自昆嵛春册山门大开，山下驿道时有四海宾客纷至沓来，蓬莱春由此便成了过往旅客歇脚之地，直至春册过去数月，亦有慕名前来瞻仰昆嵛风采之辈络绎不绝。】

【殊不知昆嵛冥教会武堪堪收尾，此处竟已多了门说书的节目，眼见着不大的酒肆内里三层外三层攒满了人，拥着当中一名眉飞色舞的青衫少年，便随他抑扬顿挫的语调，一干人凝神细听目不转睛，唯有旁侧不起眼的一桌坐了名紫衣女子，举了根木筷插着包子吃得津津有味。】

【仰头闷尽一碗蓬莱春，提了剑绕过听客行至那女子对侧兀自坐下，复将佩剑重重按于桌上换来她短暂注目，趁其目光相对时告知来由】

近来山下鱼龙混杂，师妹还是少下山为妙。

【一袭紫云弟子常服颇为惹眼，看其年岁与自己相仿，猜她为师妹该不会有错。】

【忽然风起，吹动酒肆四角几根碗口粗的廊柱因嵌不实与茅棚的缝隙吱呀作响，好似这简易搭建的荫凉处随时都会轰然崩塌一般，就连人群中时而爆发出的长吁短叹都让人生怕音浪能将酒肆给掀了顶去。然这蓬莱春分明已坐落于昆嵛山脚百十余年，实在坚挺得很，今日怕也不会轻易倒塌。】

【紫衣女子举着一对粲眸眨了眨，怔愣着仿佛被点了穴般一时无从应对，待到听闻那句好意提点后才做回先前动作，继续将包子送至嘴边一口咬去半个，自那塞得满嘴的面食缝隙间挤出一句话】

“我乃紫云峰首座门下第六代弟子，你该要唤我声师叔。”

【少年望着她唇瓣开合时蹦满半桌的面皮碎屑目瞪口呆，原以为江鲤那丫头已经够不拘小节了，万没料到在“吃”之一字上亦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改日若将她二人引于一处，不知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顾自遐想间忍俊不禁地勾了唇，再细看她眉目，许是因天性率真看去更显年轻，无论如何也不敢妄信其言，便自作主张地将她的话当成了玩笑，抬手便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

你师父可有教过，说谎乃昆嵛弟子一忌？

【她方要执壶倾满一碗蓬莱春，少年眉心已攒起细褶一脸不悦——勿说这蓬莱春不比名字一般雅致，男子饮下皆觉酒劲颇深，又岂是她一介女流经受得住的？】

【以为她要万般豪气地干去一碗白，便待动作落下后自她脑门前收手折向另处，取过酒碗便欲饮尽。千算万算却算错了她的心思，这厢琼浆犹未入喉，倏觉双颊温香一袭令人猝不及防，睁眸将视线自酒碗中抬至与她对视的高度，望见一副笑靥存了狡黠，登时便知中了她的招却为时已晚。】

【这场景……好似有几分似曾相识，正如前不久时于天镜泉褪尽衣衫没入池中被江鲤撞见，原以为身为女子该是矜持有度，万没料到对方非但不顾颜面还反将一军大方看了精光……想这女子与江鲤于厚颜这点上还颇有几分相似。】

你这师妹，怎这般油嘴滑舌？

【平白被她吃了豆腐，又不好当着众人面发作而失了君子气度，除却撂下一句话再不能将她如何，也是无奈得唯有取过酒壶就着嘴仰头饮下，徒留面颊生烫分不清是因方才所受抑或是酒意上头。】

【入昆嵛前，印象里的女子无一不是秀婉娴静，我见犹怜，待到入了昆嵛，除去辛夷仍心性半就却也渐露内敛沉静的势头，其余所见皆是动如脱兔的性子，譬如江鲤，再譬如她。】

【半息未歇闷尽一壶酒，故作镇定地用袖口抹一把唇边酒渍，待到猜测此时酒气该挥发至极致能掩羞愤，连腰杆也好似硬了几分，重看向对坐之人时分毫不惧，气定神闲】

你口口声声道自己是师叔，春册之时怎不见你？

【指尖循着碗口若有似无地刮弄，言语间将思绪蔓延开去，脑中掠过春册大典上昆嵛众师叔形貌，一个个皆是如宁师叔、冷师叔那般的清隽绝尘，或是像梅师叔那般的风姿秀逸，确然无有一人似她这般胡作非为、不知分寸的。】

【若说她是同辈犹有几分可信，七代成辈仪宣时齐整排列了数十人，虽相熟不过寥寥，自秉记忆尚可却难将人尽数认清，漏过她亦不无可能。】

【素手轻抬，似有什么自她指间落了空，“啪嗒”一声轻响唤得视线凝聚，但见酒桌上凭空多出的一物四四方方，光凭样式便已知晓它是为何物。】

【入门弟子人人皆有的木牌……她此番拿出来作甚？心间仍觉出些好笑，无意间伸手取来正要看她名姓，未料笔书遒劲的“六代”二字猝不及防赫然入目，霎时将话哽在喉头再道不出半句。】

【心知是自己猜错，却不愿低声下气服个软，指腹掠过刻纹时已知晓她是何身份，而后脱手将木牌奉还予她，干咳一记握上剑鞘便起身欲离。】

咳…天色已晚，袁某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