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春

【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日，再次活下来后的日子在心中几乎都可以计算出来。或许是因为知道时日无多，反而在生死面前看得开了。纵然眨眼已是新春，但面对这万物新生，生机蓬勃的场景。总还是会受到几分感染的。】

【去年冬末和阿瓷见面时，自己也能感觉出来，她的寒症已被控制住。虽没有好转，但能控制，也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反而是自己……】

【想起她皱着的眉头，面上又是微微一笑。】

【生又如何，死有如何，只要不后悔，一切都足够了。】

【辞别了阿瓷后，也不朝回路走，反而是换了个方向，一路前行。直至来到昆嵛山脚下，才停下略显匆忙的脚步。】

【早春特有的细雨将昆嵛山笼罩在其中，抬首看着上方的昆嵛，心知武林正宗便在此地。因而神思又有一瞬飘渺。】

（若那一年没有出战，如今的自己，只怕会拎着少师来昆嵛派请教吧？）

【思及此处，似是觉得好笑，摇摇头。转身准备离去。】

【不管过往如何，如今的韩青辰，就只是韩青辰了。】

【行路未有多久，雨忽然大起来。这附近又没卖伞的地方，因而也只能就近寻了个破屋躲进去。】

【屋内灰尘堆积，蛛网遍布，一看便是多年未曾来过人。随意选了个靠墙地方，将其打扫干净，而后便依靠墙壁，阖目听着窗外门外，雨滴飘落。】

【直至有人入了内，眼睫轻轻一颤，随后又复平静。】

……

【那人之手将上脖颈处时，有些无奈地睁开眼，看着面前这位武功明显比如今的自己高的女子。】

这位前辈，你这是……？

老身见你的手少阴心经、手厥阴心包经、足阳明胃经曾受创，不过帮你打通了几道经脉，减轻些你的苦处，倒没救你。

【听见此言，却是微微一怔。】

【那年初遇先生之时，他便断言此三经络受损，自己便会在三十岁前疯癫而死。就连先生也只能将伤势稳定，而后让自己以内力压下。阿瓷，她年纪稍小，又不通武技。所以才会看不出来。没想到数年后的今日今时，自己又听见了在当年和先生一样的话。】

【失神也不过是一瞬，随后便回过神来，温和微笑】

前辈慧眼如炬。

【面前之人看似普通妇人打扮，但凭她刚刚入门之时的身法，就可看出她定是一位高人。毕竟那样的身法，自己在全胜之时也只能习得四五分。若非她入门之时落足稍重，自己也听不出来。】

你并非昆嵛门中人。

【她之声音一下变得极其飘忽，再看她模样，像是忆起了什么，任由时光从心中刷过，让声音从很久以前传来。】

是否年轻人总是喜欢与人斗勇，什么也不顾。

【一句似是自问的话，却引得人再次一怔。】

【斗勇么？那年东海一战，明着是要以四顾门之力击败那人的金鸾盟，暗地里却是……】

（哈，原来我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两样。）

人总是要尝到苦头后，才会后悔以前的事情。只是后悔又有什么用了？

习武不过强身健体，你又何必，如老身告诉你无药可医，年轻人你就算寻医也会无果，终究躲不过疯癫的死路。

【无药可医么？或许是因为早有准备，因而在面对这位前辈所说出的结局时，心中只有异常的平静。】

【不过这一句话，倒是让自己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久到——初学武功之时。】

【自己是因为什么才学习武功的了？只记得尚是幼小的自己，在面对武功时，是带着从未泯灭的好奇心。哪怕多年之后已为四顾门主，但面对武技时，仍是仰望遵从。若非要说个缘由，自己还真是说不出来。】

【抬手似是随意拍了拍带上尘土的灰衣，过往的韩青主喜欢白衣，因为白衣能够不染纤尘。可如今的韩青辰却喜欢灰衣，只因为灰色耐脏，不必多花银钱去买新的。】

【再闻询问，面上微笑仍是不变。回答，干脆果决。】

不知道。

【举目看向那位前辈，站在窗前的身影，似乎隐隐透着寂寞二字。】

如果假设能够成真，也许晚辈会好好思考这个问题。但如今，晚辈真的不知道。

【轻呵一口气，看着白气在空气中四散。】

前方的路未曾走过，又怎知前方是否有危险？如果前辈真需要一个答案，那晚辈只能说，如今的选择，晚辈不后悔。

【顿了顿，又补充道】

从不后悔。

这般，你的娘亲会心痛的。

【此言一出，面上的温和笑容终于坚持不住，慢慢退去。剩下的，就只是三分怔意，三分默然。】

【娘亲……对自己而言，早已模糊的二字。】

【放置膝上的手终于还是失控地慢慢收紧，灰色的衣摆捏在手中，恍若千斤重坠，只恨不能将其捏碎。】

【本以为早已放下，可事到临头之时，才发现所谓的放下不过是自欺欺人。微微阖目，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或许吧。

【淡淡的三个字，听不出言语中的任何情绪。或许，或许的是什么？谁又知道了。】

【或许是乏了，看着人踱步来到身前时，却没有起身相迎。而是依旧坐在原地，看着这位前辈自行堆柴搭木，直至火起了，身上的寒意才随着渐涨的火堆慢慢消失。】

【递到面前的瓷片略显突然，愣了愣，确定这是前辈的一番好意后。面上才慢慢浮现一丝微笑，伸手接过尚是温热的碎瓷。】

【手本是凉的，但这瓷片一入了手，暖的，似乎不只是手，更有心中。】

【未有怀疑，将瓷片递到唇边，仰头饮尽温热。放下瓷片抬袖擦了擦嘴角。】

多谢前辈。

【大概是时间越来越近了，因而喜欢回忆过往了些。只是过往再好，也只是过往，而非是如今。而自己，也更喜欢如今放下重担的生活。】

【坐在火堆边看着火苗跳跃，映的本就偏白的脸色多了几分红艳。随手拿起一根枯枝伸入火中，那位前辈从刚刚开始就没有再说话，自己也不好打扰，好在自己不是闹腾的性子，一个人也不会闷。】

【拨弄了有一会儿后，随手丢了枯枝。抬首望向门外依旧未停的雨，风声雨声洗礼天地，倒让这小屋有种隐世的安逸。】

【大概半个时辰后，眼角余光忽见前辈起身，随后两处穴道一点，整个人便受制。本是讶异，可随后涌入体内的内里便告知自己她在做什么。】

【外人只觉自己不过一介书生，只因自己一身内力尽将伤势压下。因而在大部分时，自己对挑战向来都是能避则避。也幸好自己所习的是江湖中评价极其难练的“扬州慢”，若是其他，只怕此刻已是冢中枯骨。】

【阖目静心，感觉内力在经脉中缓缓运转，也不怀疑，任其动作。】

孩子，谁伤你这么重呢。

【感觉到前辈收回内力后才睁开眼，看着面前。前辈之内劲倒和扬州慢有些相似，因而也能为自己疏通经络，活气化淤。轻呵一口气，却是轻松了几分的感觉。闻前辈问题，似是忆起什么，笑容更甚。】

一个对手，一个敌人，一个……让我明白了很多事的人。

【简单三言两语，却是对那人之尊敬，谢那人之‘助’，让自己经历这生死劫难后，明白了很多事情。】

【穴道刚解，正想谢过前辈的相助，却被人轻轻扶住，而后身体后倾，倚在了墙壁上。】

莫再使“扬州慢”了，这样不过拆东补西，最终得不偿失。

【听见这话，面上第一次浮现讶异神情。前辈……果然是前辈么？居然看得出自己修习的内功心法是‘扬州慢’。还是……】

【微转目光，看向门外】

【昆嵛，果然是昆嵛。】

【微凉手掌抬住下颚，顺势仰头唇微张，玉露入嘴后立化液体顺喉而下，沁透心脾的凉意从胸腹散向四肢百骸。再闻她言，面上多了一分无奈。】

前辈，若不压制，只怕今年晚辈都活不过了。

【也许是因为入喉玉露起了效果，以往隐隐不适的地方今日平复下去。这种感觉就像是将一个背负了多年的包袱暂时放下，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火焰的倒影在眼眸中跳跃，仍是含笑倾听的模样。是习惯，亦是淡然以持的态度。直至又一个问题丢在面前，随和笑笑】

怎么会不恨了？

【声音轻柔，不带恼怒。恍如清风拂面，淡然不减。】

晚辈亦是凡人，该有的情绪还是会有的。

【随手拾了根枯枝，丢入火堆。】

起初是恨的，恨天，恨地，恨亲如手足的兄弟背叛，恨自己为何要这样活着，恨这一切的一切。

【纵然已觉过往可做笑谈，但每每提起最初心情时，话语中还是带上了难掩的沉重。又拾了根干草。随着雨声将其在指上缠绕。】

最恨的时候，只想将一切……都毁灭。

【微微阖目，紧绷干草突然松开断裂，从指缝间滑落。】

只是，一个人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遇见很多事情。他会遇见比之前更倒霉，更无奈的事情，等到事情过去后，他就会发现，其实以前的一切没有什么。然后，他就会放下了。

【睁开眼，又是微笑】

所以就不恨了。

【入手瓷瓶素净淡雅，倒是符合前辈昆仑高人的身份。】

至于晚辈为何活着，这个问题，让晚辈也想了很久。若真要说，晚辈活着，大概就是为了弄明白自己为何活着吧。

命只有一次，晚辈可不敢像以前那样冒失了。

【说到最后，自己打趣自己一句。】

【一句打趣，算是对这件事的态度。外面雨还在下，风从破旧的窗户内吹入，半悬的破布随风而动。倒有几分凄清之感。】

可是老身没曾能放下。

【幽幽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历经百态的沧桑。微抬眼，却是不言。只因听出这话语中那隐忍不发的情绪。】

【人生百态，旁人如何说其实并不重要，毕竟，苦乐自担。】

【只是还是学着前辈模样，拾了块碎瓷洗净，接了些雨水再过过火。放在前辈手旁，见前辈接下后才微移目光，望着火苗。】

【递到面前的干粮与先前一样略显突然，看了看，还是伸手接过。面上温和笑容不变。】

多谢。

【这个时候，就还是别客气了。】

【只是今天发生的突然事情略多，刚吃了块干粮，眼角突见一道灰影飞速窜来。下意识伸手一抓，入手湿漉漉的，好像还有毛发。定睛一看，诶，一只兔子。】

【顺手将干粮放下，把兔子抱起，只见它身上竟是血痕，也看不出哪里有伤。翻找了有一会儿后才在腿部腹部等地寻到伤口，伸手探入袖中，除了摸到冰冷的承影，帕子都忘了带了。】

【微转目光，望向前辈。】

前辈……

【伸手接过前辈递来的帕子，心下有些惭愧。这一次出来的太匆忙，竟连帕子都忘了带，还得劳烦前辈。】

【认真且仔细的瞧着兔子身上的伤口，时不时按住喜欢乱动的毛团。兔毕竟不是人，说别乱动它就会不乱动。直至前辈喂了些麻沸散，才松口气，替兔子包扎好伤口。】

【将兔子放在一旁，也不在意一手血迹，灰衣擦了擦，见不掉，只好起身前去门外，借着雨水洗净血迹，然后才做了事。】

【站立在门口，望着滴雨的屋檐有一会儿后，突然微微一笑。转身看向内中人。】

前辈你看

【抬袖指向门外。】

风雨后，总算有晴天的。

天晴了，打算去哪里？

【抱着手臂就这么站在门口，望着慢慢云散雨收的天。】

【风起，吹动身上略宽大的灰衣，听见询问，似是随意弹了弹衣上灰尘。】

走走看看，哪里好，就在哪里停下。

【甚是含糊的回答，却透露出别样的潇洒。抬起头，微微阖目，任由残余的雨滴落在面上。】

至于前辈想医好晚辈……

【顿了顿，笑】

如果拒绝前辈，前辈怕是会生气吧？

【转过身，看向前辈。闻她后言，懒散笑容不变，但语气中已多了一分严肃。】

若有那一日，晚辈自不会让前辈失望。

【对前辈的话，似乎完全没有怀疑。】

【略显严肃的话语，是不变的心，亦是曾经的四顾门主许下的诺言。原来，自己并没有完全放下。】

【慢步走进破屋内，抬手对前辈一礼】

与前辈聊了这么久，还未自我介绍，晚辈韩青辰，前辈若愿，叫我青辰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