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湖

【明湖东有大明寺，据闻乃是六朝时旧兰若，香火承袭至今，百年荒翳时有，钟鼓鼎盛时亦有，到现世偏居一隅，门掩清风，若非湖景为人称道，偶尔能引些香客前来，大约便要与世隔绝下去了。主持是位慈眉善目的老禅师，知我自幽州解甲而来，心中存有许多迷惑，便空出一间厢房与我住，镇日在寺中砍柴担水，浇菜扫尘，心障起时，便向他求教一二，日子过得颇恬然。】

【这天诵经时疑念又生，却不好总扰大师清净，欲凭一己之力勘悟，自蒲团中起身出了禅房，正是弦月中天，尘界清凉，只当寻常夏夜，不料才跨出山门，便闯入一片歌吹沸天锦绣重重的紫陌红尘中。反应本就比常人慢上许多，一路逆着人流走出好远，待坐进亭子里才想起掐指算算，七月庚子，正是七夕，北地民风豪迈，因有牛女传说在先，乞巧尚在其次，青年男女便只当燕聚节日来过。食色性也，本无可厚非，然与自己这身份却是十二分不搭。】

【到底修为不够，做不到真正五蕴皆空，见周围投来奇异目光，脸皮发烫，想快些离去，便在这时听见有人呼求，声音娇软，满是焦急，循着声音去找，分辨出话里内容时，一团姜黄的毛球也正扑到自己脚边，低头瞧清了，一只小猫停在身前，眼珠幽蓝瞳仁漆黑，正天真烂漫抬起一只前爪，弹出肉垫间的爪尖，不由分说抓上了自己褐衣下摆。布纹粗疏，瞬间给它挠出几个孔洞来。】

【弯腰将它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摘掉勾在爪尖上的布料，又忍不住在它水滑的皮毛上摩挲几下。本想将它还到饲主手中，可小小的活物伏在怀里，温热柔软，连心跳都在指间感知分明，一时便有些紧张，生怕动一动力气拿捏不准，便会伤了它。】

【只好如临大敌地站在原地，连喘息都尽可能放轻了，求助似地望着对面的姑娘。】

【我曾在少林寺的后山摸鱼捉兔，曾在幽州擐甲杀敌，可现在，我害怕蜷在怀里的一只猫儿。我知道这是心有畏忧，因堕恶趣，佛偈说，命危于晨露，曾是手握兵戈之人，杀生比护生容易得多，积迷造罪，一往而深，虽并不曾执泥，听令行恶，却更上恶几分。因而敛气凝神地托着那只名为合撒儿的猫，像托着一尊不可预见的未来佛，一身罪业再不敢加诸哪怕一根芥草。】

【华灯盛照，将女子笑靥点染得妖娆明丽，偏生木讷，非但赏不得，反而更加局促，张了张口，尚不及发出声响，便被她一串如珠笑语噎回喉间。幸在此时臂间一轻，再低头时，只剩清风入怀，如释重负地舒一口气，忙向她合十一礼。】

畜生无心，怎可算作施主的过错。

【视线低垂，循她言语扫过袍摆，一身僧衣穿了近两年，破损早已不知几处，发现了便趁夜在灯下缝补一番，眼下几星孔洞，实在不值什么。对上她澄澈目光，却有些犯难，下意识挠了把后脑，又倏地将手收回。】

既无过错，又何来赔礼之说？这。。因缘际会，施主不必介怀。

【话才落，对岸响起两道破风之声，继而火光忽现，数朵焰花相继在天顶乍开，照彻湖面，湛碧霞金。人群也随着明灭的水色花光惊喜赞叹，又或因亭子里视野更好，一时便有更多男女涌入，却听有个男子调笑道】

‘你看，我方才就说这和尚也是来寻艳遇的，你偏不信，如今真同个女子遇上了，你还有什么话讲？’

【脸上才退下的红潮顷刻将整颗脑袋都布满了，仿佛连锃亮的脑门都泛起霞光，转身寻找话音来处，男子身侧佳人俏立，端着纨扇笑得花枝乱颤。出家之人，自然不在意浮名，可女子名声却不不能容人玷污，面红耳赤地连连摆手，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不是不是！这。。。。。我。。

【师父说，恶业有三，即身、口、意。耳听诳言，本无须辩解，我若不怪他，大约也能帮他消减几分罪过，只是对面姑娘那一份怨责，我却无权代人宽宥，是以口中讷讷，虽想分辨，周遭人影渐多，嘤嘤嗡嗡的议论声连成一片，只言片语便如花入湖心，撼不出半分波澜。】

【无措间衣袖被人拉起，下意识便跟了上去，游人如织，鱼龙曼衍，珠玉焕彩自余光流走，十里通衢笙簧遍彻，人也仿佛随乐声踏歌而行一般，只是这番倜傥行径更与一身褐衣不符，在她身后期艾半晌，总算钻进一条小巷中。人还保持着前行的冲势，不期然她蓦地停了，脚下一绊，再往前便是女子依墙而立，慌忙展臂前撑，虽说不至于冲撞着她，可距离挨得极近，借着天际忽闪不定的烟光，低下头便是她朗彻如玉的明艳脸庞，这情形，像将她困在人与壁间，极是孟浪。】

【目光星闪，惊得低呼一声向后弹开，连道两声阿弥陀佛，再不敢看她，扔是合掌嗫嚅了片刻，才道】

是，小僧愚钝，不比施主辩才无碍，颖悟明达。

【自小蠢笨，虽在寺院里长大，经卷读过不少，却连寻常禅理都一知半解，更不必说什么无上妙法。因而我并不能体味她所谓拘泥的深意，只知一身褐衣于我不过是保暖遮羞，是新是旧，是完满还是残破本无甚分别，只是不欲她因此糜费，如此而已。可聆她言辞切切，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本以为自己在为她着想，莫非这便是拘泥了？却仿佛总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呢？浓眉微皱，咬着下唇默然半晌，仍不能参详其中，只好向她笑笑，礼道】

施主所言甚是，是小僧着相了，小僧绝无不屑之意，只是。。只是。。。

【只是了好一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终于忍不住抬手搔搔头皮。】

小僧挂单湖东大明寺，施主若拔冗莅临，小僧随时恭候便是。

【我以为话到此处便可了结，她寻回猫儿，我也该返回寺院，因缘际会本也如此，可见她泪盈于睫，好像下一刻便要哭出来，惊诧之余更加慌了手脚。】

这，这，施主莫要如此，那，那个，女大当婚，既是父母之命，想来他们绝不会害你。

【慌乱间反生出急智，话一出口，自觉十分合情理，原本的忐忑熨帖了几分，面色便也跟着沉稳了不少。】

施主若仍是想找人说说话，小僧自当奉陪，只是小僧嘴拙，便洗耳恭听吧。

【晚风多少意，吹不散浓愁。我知众生皆苦，亦见过修罗杀场血涂地狱，一己生死大约都可看淡了，却不知能怎样宽慰这样一名孤苦无依的女子。承业招赘云云，凡尘中事，总归离得太远，我亦有诸多惘然，又如何为她指点迷津？双唇翕动，良久终却无言，只是收回落在她面上的视线，沉下眼睑，呼一声佛号，似悲似悯。】

说来——大约要惹施主厌憎吧，小僧却曾蹑足行伍，效力楚军平定五雷之乱，便是那时铸下太多杀业，迷惑萦心，不得开解，是以才投身佛门，求索至今，倘若早正因果，也无缘与施主相见于此了。

【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皆是轮回。我知道无明覆心并不难，难的是无法得知过往种种，究竟是未悟之执迷，还是未偿之罪孽，是该极力参悟，还是该沉沦其间。我不曾后悔当初决定，可所谓怀慈悲心用金刚力，所谓斩业非斩人，究竟还是开脱之词吧。出家人不妄语，既不敢说她来日定能觅得良人，便只好同她讲些自己的事，但凭本心，一切随缘而已。】

施主聪慧，或是假以时日，总能将诸多难题一一而解，小僧。。。才疏学浅，无缘点化施主，既然萍水相逢，便护送施主一程吧。

【温香未歇，浮云飞去，火光乍明乍暗间侧身避出路来，让她先行踏出巷口。】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