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客栈

=============建元三年===========

郑孝堃

太平客栈，自出了那件事，便已不算太平。

筱丹寻一面调弦，一面笑，声音里透着三分讨好，三分痴嗔，涂着丹寇的长甲刻意拨响了峥音，引人注意般，突兀地打破了满室宁静。

此间，是客栈最内一间雅阁姑射厅，面北靠林，紫竹叶绿就在窗边触手可及，最是幽静。

侍剑背对她瘪了瘪嘴，将茶满上，上好的古潭飘雪泛起幽兰之味，雾气氤氲。

不论筱丹寻，亦或侍剑，将二女一般视若无睹，斜倚靠坐黄梨案，一手举书，二指轻挟书页，逐字细看罢，又翻一页。

沉迷书中，旁若无人。

一盏茶凉，侍剑紫薇壶内泼去凉茶，又重满杯，如此一杯一杯反复，筱丹寻的面色终于不美。
凤目悄悄睨她，隔着兰封黄页，满纸妙字，倒也看出些比往日不同，不那么呆板蠢笨，隐约也似认得几字，透着聪慧精明。

峨眉蹙，杏眼睁，唇如涂丹色，面如海棠霞，这是怒也？怨也？

眉锋轻挑，书后莞尔，听她彭彭咯噔将琴踢开一边，跺足出门。

“公子太也纵容，她算甚么，土财主的刁蛮女儿，何须陪她耗这半日，眼见就快晌午，还白瞎了这一壶好茶。”
侍剑不敢放肆，只小声嘀咕，蚊蜹一般嗡嗡嗡嗡。

这回似是终于听入耳内，侍剑正喜，却当面将书一抛，撩袍起身径往门处，手中执一柄扇，雕柄挑重帘，恰撩开指宽一隙。

外首筱丹寻正趁怒四寻晦气，与一人成剑拔弩张之势，将长鞭横亮。

目光跃过筱丹寻，看那另一人，虽是蒙面不露，可见半身煞气。

郑孝堃



筱丹寻若是懂得察言观色，审时度势，也就不是筱丹寻。

娇纵刁蛮，楞头木脑，一如初见。
彼时她一鞭打来，一招『北指天山』竟使得章法全无，命门四开，委实罕见，教己二指挟住鞭头，情境与今日，何其相似？

“公子还笑，瞧那一地狼藉，又害奴婢一众清扫收拾。” 侍剑撅口嘟囔，显是早不待见。
自那事后，筱丹寻便每日来此，每日刁蛮，偶尔，也学着仪态端方奏上一曲，模样音色，俱是十足天然，三月以来皆如是，确是扰得此间常不太平。

又闻侍剑身后幽幽一言，登时，笑不出来，“公子，你……你不会是喜欢了她罢？”

“胡闹，你姐姐是如何调教的你？”假作愠怒，掀帘急出，实因筱丹寻已不能再等。

只见她秀目大睁瞪视对手，娇憨不知情急，愚钝不见险恶，“哼，我师父的名讳，凭甚么要告诉你？看一一鞭！”
鞭字落定，便见一招『大浪淘沙』残破不全囫囵而出，登将其颈喉尽数曝于对手刀锋之下。

“手下留情。”

话时已抢出外首，长臂执扇远递，刀至之前横当锋芒，草木之物掼诸三分罡力，金缕作钢筋，木梗成铁骨，分寸拿捏十分恰好，于筱丹寻颈前一分，贴颈挡下了这割喉一刀。

一挡之下，立收罡劲，檀木纸面不敌金锋，登时断作两半。一截尤在手中，一截落下地去，足进半步，以身半挡筱丹寻。锦衣玉面似王侯，朝对面女子微一颔首，笑赞，“好刀，好刀法。”

郑孝堃


筱丹寻终究是个女孩儿，不因对手技高一筹而惧，却会因心仪者英雄救美而喜。霎时秋波入睛，云霞上面，但凡稍微知情识趣，肯留一步阶梯予之，则不仅立时干戈化作玉帛，兴许，还可闻上一曲『扁舟荷上』。

到底，对方亦是女人。

正如侍剑不肯容让，但凡女子，见到姿容强胜于己者，必然是先存了一分轻视践踏之心。

半挡住筱丹寻，挡不住彼女凶悍瞳光，那面具下首究竟藏得几等容色，一时间，倒失了三分求知之兴。

遭其抢白，亦不恼怒，女孩儿再丑亦是水作之躯，理当谦和。一派笑容，满厅春风，宽袖稍一扬，将那截断扇抛去，大有姑娘既断之，吾何惜之之态。

“二位之事，鄙人自不该过问，只这半截楼中一几一凳，一画一屏，都颇费了些心思，足下不若移驾楼外，拳脚自在。”

此话一出，又惹恼了筱丹桂，豪客无刺不美，奎蛇无毒不强， 她生起气来，更比娇羞时美艳。

侧目斜睨，心中莞尔。

果然火辣性子火辣行，筱丹寻绣鞋一跺，挥鞭又出。

依旧是一招『北指天山』，之后紧随，依然是那『大浪淘沙』。

如此妙招，如此浑用，直教对手不赢亦难。只见刀卷鞭，鞭绕刀，不知有意无意，或是孰人有心，她二人缠斗，偏偏招招逼近己身，或前或后，或左或右。

足下轻挪，游身侧闪，长鞭遭刀胁迫，乱舞之际，打落了满株三十三天富贵万寿橘，抽碎了聪慧千痛游园嬉戏釉彩瓶，撞倒团花骈马奔腾屏，摔坏日照紫烟獬豸炉。

终是一扬眉梢，疾风闪电般出手，不为那橘瓶屏炉，只为玉臂无瑕。目不应暇一瞬，迅雷不及之速，万星之中参辩北斗，已握住长鞭之尾。

掌中攥牢，猛然朝后一磴。

依旧是鞭绕刀，刀缠鞭，二者胶着，只不过，原本二人乃是一线对抗，此刻却成三足鼎立，己既施力，那刀锋便遭阻得一阻，拦得一拦，筱丹寻袖下半截玉笋白藕外露，它虽有心，到底触之不及。

郑孝堃


一山难容二虎，正是此刻情境。

筱丹寻是朝天椒，蒙面女是花毒蛛，甲盖大小一点寻常事，于她二人，似乎已是不死不休。

些略挡得一挡，便不理会，任其二人自去缠斗。

筱丹寻招式用老，长鞭捞地而上，及胸时又震臂抖出，依旧是『大浪淘沙』『千山北指』。
对手步伐玲珑，刀锋凌厉，不过片刻便已占尽上风。

穴道受制，已为鱼肉，筱丹寻才终于显出畏惧模样。芙蓉出水泪盈睫，樱口未启目中求，大有君若救妾，妾必以身相许之意。

此时偏不看其，反侧目一旁。

旁侧是那蒙面女，花毒蛛，颐指气使态度，正作要挟。

气势迫人，刀锋逼近一寸，便有凛凛寒光，透肤生凉。

只可惜，言语无稽，数问之下，登时将一众看客逗笑，侍剑噗一声，侍书笑格格，雁来凤归，东林西江，厅前一并开怀。

亦是笑了，剑指轻叩眉心，摇首莞尔。

“姑娘此话差矣，此女乃城中一霸，日日来此专为寻仇，方才也正逼鄙人自断一臂，鄙人不肯，这才祸及他人。姑娘拔刀相助，无异救了鄙人，鄙人正自感激，岂有回护恶女之理？私心正想，姑娘若是再能拦她出门，迫她起誓再不来此，那鄙人阖府上下，更是感激涕零，感激不尽。”

言辞谦和文雅，一番姑娘鄙人，语气淡然悠闲，只如随口顽笑。

话毕，双手一打袍裾，抱膝落座，侍书奉杯，侍剑满茶，古潭飘雪香，净瓷碧波漾，三指拈执一摇，眉飞入鬓，凤目半眯，竟似是台前看戏。

郑孝堃


筱丹寻确实生得极美，可算得青州数一数二。
脾气却又极臭，亦算是青州数一数二。

此情此境，若是侍书侍剑，必是先虚以为蛇，绸缪出路，若是露清花浓，必是心悸晕厥，楚楚可怜，若是碧云丹霞，必是破口大骂，借以壮胆，只有这筱丹寻，委实难以预料。

只见她先怒瞪于己，后又怒瞪蒙面女，那女子“哦？”字尚未落定，便见她竟自行冲开穴道，摇乱一头乌发，恶虎扑食般扑抢而上，双手去抓那女子握刀手腕。

此举，大出所料，诸人喈呀之中，亦看得眉心一跳。

摇首苦笑，坐得便不如方才适意安稳。

只见她，并不夺刀自救，一番扑抢，乃为迎刀自戮，口中一串青州淼康土语，除去咋呼，仍是咋呼，“杀就杀咯，杀就杀咯，今日不杀不得咯，姑娘今日就一定跃死在这咯！！你们不杀不得咯！！！！来杀！开杀！！”
仰颈仰面，仰喉仰嗓，闭目横心，扑也似直撞刀口。

眼瞧着，即将碧血横流处，香魂断尽时，喉头上下作吞咽，只觉满心浮躁。磴开君子领，松去英雄扣，剑指轻叩桌案，节律快三声，慢三声，长三声，短三声，一霎乱调。

倏自座上站起，旋身背立。

群侍亦似看出甚么，身后齐停呼吸，尽皆瞪大双目，静待血刃当场！

郑孝堃

即便店内诸人早已期待这结局，但亲眼目睹，依旧出乎意料，莫名揪心。

一霎静寂，既不闻筱丹寻，亦不闻那女子，竹弗摇，雀不鸣，俄而，才听侍剑一声叹息。身后传来，幽幽怨怨，似极筱丹寻方才姑射厅内弹琴那声起调，蹙眉忧弄弦声错，不知诉与谁人知。

罢了，且饶了她。

女孩儿柔情似水，教己当断未断，难以狠心。

一霎忘却旧事，急旋回身，二指迅疾俯点，已在筱丹寻颈脉，心脉，肺脉连点三下，阻其少阴心经正常行血，又阻胆经肺经。

血流立缓，才细看其伤。颈下三指处，血筋横断，只消刀锋再侧半分，便会连其喉管气脉一并割断，届时，神仙难救。

侍书侍剑亦赶上前来相助止血，筱丹寻已不能言，豆大泪珠悬在眼尾，终是跌落，沿颊而滚，一滴滴汇流成河，教人无端气闷。

本无树敌之心，今却只能如此，那女子跋扈，岂可纵之？

闻其冷言，非但不依言让开，反而跟进一步，足跃琳琅梯，不扶牡丹屏，身形半倾魁直，一臂长抻，五指拢合处，眼见便要拍上其女肩头。

“姑娘，慢行。”

蕴力于无形，气劲撩袖而飞，长指铁骨藏钢劲，一下拍落一一

郑孝堃

看似十足劲力，实则留有后步。

长指将触其肩已先行卸力，撤步旋侧半身，并足仰面，恰恰好好，便避过其回身撩刀，正因预料，自亦不为变招所扰。

寒刀擦过胸膛，锋近鼻端，血气隐隐可闻，眉锋略挑，亦还其一句，“姑娘好大口气，在下畏也。”
口称畏也，口角微微上挑， 面上依旧似笑非笑神气， 何有半分畏惧？

空手入白刃，逍遥津上浑渡客，面对咄咄相逼，偏使一套毫无规矩，无处寻根招式，锦衣宽袖，雁游姿态，竟无半分局促。

避过撩刀，即刻举臂横打，穿其腋下，指如螳刀，疾点胸肋而去，尚未触胸又急收回，因见其人女身丰满，不便轻薄。
饶其一指，则失先机，教其数招快打所迫，足下连弹连跃，接连退得三步一尺，方得避过杀招。

面前是侍剑懊恼顿足，朝其一笑，回身又入战圈。

择叶弹指可作器，草木枝桠皆为刀，虽无刀兵暗器在手，又岂惧利刀？

刃尖钻喉而来，不避反迎。仗身形之高而跃上，诱其刀口上飞，寸距之时身形陡坠，踏地之后仰身腾足平起，空翻平旋向其。长足踏云靴，绯绸作面，鎏金为底，让过踢胸踢心踢肺腑，专程踢口踢鼻踢娇面。

靴底一下踢正假面，靴尖一勾蹬之落地，后而又再侧翻半周立定，及时屈身前躬，又让开刀锋一记。手如千佛手，有闪电之速，借此躬身之际，已自方才倒地盆桔之上拈得三叶，择得二桔，拳中攥握，以为后招。

郑孝堃

人心美则貌美，人心恶则貌恶，肺腑五脏不藏污，则目光澄清，反之，则见污秽。凡事有因果，相由心生，那白骨面具一下落地，下首， 果然生就刻薄。

眼睑鄙垂，登时生出多少厌憎，女儿似水，此女必是一塘污水。

楼中诸女岂会放过此机，一者话其貌丑，一者话其眼斜，一者话其满面坑洼，一者话其老气横秋， 一时群口众声，各展奚落嘲讽之能。
如此一来，无异火上浇油，浪里助风，那女子益发恼羞成怒。

“当心！”

当心之声出自身后，乃是碧云眼见其女之姿，料其举动，出声示警。

随后，果见一把绵针齐发，不知数目，不辨方位，却亦因此，教人一眼便认出来历，以蚊须为名，可见细微。
因非钢铁而制，故不惧磁石，因细如蚊须，故难以察觉，若非碧云示警，若是其女不于此时发难，而是于后悄然释出，则危害更甚。
好在，群发必无准头，绵细而欠力劲，避之不可，何须躲避，只须……

侍剑若是呆着不动，便亦不是侍剑。

于那恶女发针之时，她倏将双手一合，立时拢上了厅内中隔一方蛛丝蚕绣妨音帘。
地上流水，天上云鸟，细绣得纹理纤羽，丝丝缕缕，栩栩若生，由得此物一挡，将楼内诸人隔在后首，任那蚊须何等猖獗毒辣，或落地，或缠帘，再也无力伤人。
心不待提起，又坦然回落，沉定如旧时，笑容常待，一掀慧剑长眉，不由亦要一夸，“好侍剑。”

听其帘后而嘻，再睇帘外，那恶女飞针四散，滥杀得三五闲客。见几人并无武艺内力，平白遭难，不由摇首惜之，“尔等于此葬身，亦算你我孽缘，瞑目罢了，自有人埋土安葬，焚香祭奠。”

一番叹息，面色晦黯好比蒙雾罩尘，不知是因日头半降，或是那垂帘遮窗？
眼睑半垂，旋身侧目俯睨，只当其一番悖言不曾入耳，鼻中冷嗤，“任你第七天别处如何狂放，此楼乃有主之所，岂容猖獗？”
此番，语气依旧温文谦和，唯那死魂入地方才知晓，这副君子皮囊之下，亦藏魍魉，恩仇在心，睚眦必报。

瞳中杀机，就在此一瞬！

双手齐弹指，将方才那三叶二桔俱都掼足气劲罡力，一以天罡力，一以地坤法，一以夺魄势，一以摄魂态，末了一枚流星金箭，一同疾出，令目不及见，令耳不及闻，入石碎骨之决心，三叶割喉，双橘射目，夺命而往一一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