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耶寺

【藏历年，晨曦将至，流云逐风拥挤在一处，像是羊羔儿身上最柔软的毛，夜晚繁星之中夹杂着女神苏醒来的预兆，她站在雪宝顶上向雪原轻呼一口气，草木萌发新芽，格桑花初绽蕾苞，一夜好眠醒来，从床上揉着眼坐起，央吉将窗户推开一扇，畅畅春风从外灌入，覆在脸颊上极其轻柔，央吉同其他侍女为我换上新绣的衣裳，然后梳理着及地的长发，犹若一潭黑泉被泼洒四溅开来，光可鉴人】

【当出屋时，桑耶寺正院佩戴红帽与莲花冠的僧侣正在做晨课，喇嘛之间无形中分割出一条虚线，我从中走过，反遇见之僧侣皆起身合掌颔首，云丹赤巴一如当年身披红色袈裟，站在虚线的尽头等待凝视着，他明亮的双眼蕴涵着无穷慈悲，也是他将我从死亡中救起】

【清风铺就脚下的石板路，走到赤巴身边，瘦弱身躯，迥异的苍白肤色，如此孱弱的女童，五年如一日站在高台上，恰一轮虹日从云中露出，众喇嘛起身向日光的方向行礼，随后又席地而坐，开始一日讲经学典，而我便跟着赤巴往德昭殿走去，那里是我五年来上课的地方】

【步入德昭殿，墙壁上用金粉涂画着莲生五佛、莲生十佛的典故，忽然想起三岁时自己还曾跨不过殿门的门堎，都需要被人抱起，坐在毡团上开始一日的课程，吐蕃王族亦或贵族对子女的教养皆是从三岁起，受到汉化风貌的影响，除却佛经、歌舞、骑射、绘画外还要学习汉地的史记典故，今日一章《幻变经》还未讲到一半，就听到殿外穿来嘈杂的声音，似乎是脚步声，水潮般向德昭殿涌来，越来越近，不禁站起身疑惑地看着殿外】

【宁玛与萨迦的喇嘛们混杂在一起，满脸难以掩盖地欣悦，步伐的凌乱无法阻止他们的前进，他们纷纷拥入殿中，跪倒在我的脚前，诚惶诚恐，又难掩喜悦，目光复杂地凝视着我，正当我被这场骚动搞得不安，准备向云丹赤巴求助时，忽然人群中冒出一个声音】

‘殿下!参见吐蕃未来的公主！’

……

‘参见公主！’

‘参见公主！’

【轰得一下他们好似大彻大悟般，纷纷加入高诵膜拜，甚至有狂妄大胆者伺机凑近将头颅贴在我衣裳下摆上，蓝色藏袍上绣满了孔雀、莲花，这是最高的象征，唯有上师与王族才可拥有的图纹】

【眼前是昔日互不接触的两派喇嘛，而如今他们跪在我面前，向一个七岁女童跪拜，而他们是无数藏民心中如同日月光辉的存在，我忽然惶恐起来，看向云丹赤巴，而赤巴也同样吃惊地盯着眼前一幕，未曾给我任何引导，记得央吉曾对我说过，世俗与宗教，用汉人的话说是鱼与水的关系，因此即使我是摄政王的女儿，他们所回报的也仅仅是颔首行礼的尊重】

【而当我......成了他们口中的公主，可为何...公主？】

【成片成片身着红杉袈裟的喇嘛由此地浩浩荡荡跪倒，仿佛是雪域上怒放地格桑花，他们眼神的灼热足以杀伤一只雪狮，我好像听到耳边回荡起绵长古朴的钟声，是人心的澎湃驱使它长鸣，无形无境中在德昭殿内扩散开去，直达遥远的天际】

【忽然僧侣中再次出现骚动，顺着源头追溯望去，晨光之中，身披锦袍、三尺金花、宝珠冠，珊瑚玛瑙松石坠成的配饰，挺拔的成年男子，踏上高台朝我与赤巴的位置而来，刹那间醍醐灌顶，一切明了，他是我的阿爸，又或者是父王......】

【喇嘛们都在为藏王的到来而欢欣，桑耶寺已近百年未迎来藏王的莅临，即使它是藏民心中无际不变的神殿，可它失去尘世的庇佑，终究黯淡无光】

【他缓缓走来，不知已推动命轮的变化，单膝而跪在我面前，冲我道一声迟来五年的回家，这一刻里，我凝视着眼前陌生的自称是我阿爸的男子，纯净漆黑的眼瞳中，毫无波澜，时间似乎停滞，众人屏息注视着这对吐蕃最高尊位的父女】

‘赞普、公主’

【云丹赤巴此刻走到两人面前，合掌弯腰，蓦然为这场僧侣的盛筵添上最终一笔圆满】

【而我如梦大醒，向后退一步，屈膝跪下，孔雀蓝哗叽裙仿佛是雪域上的星辰，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亦如多少次跪在佛前，面庞澄净，深深弯下腰】

父王

【人满为患的德昭殿中鸦雀无声，上空飘过女童清脆称呼的余音，隐隐回荡】

【额际贴上金砖地面，一脉冰凉灌入颅顶，我亦不知作何想，记事起便生活在桑耶寺中，晨钟暮鼓伴我度过一朝朝春夏秋冬，经幡悬挂在飞檐，逐风扬起在生活起居的每处角落，甚至一度我以为穹顶这片圣洁的雪域天空原该就是五彩的，在此地尘世的身份尊卑被消磨到近乎虚无，若不是央吉以及其他侍奉的随从，还有赤巴亲自授课的尊荣，或许我就会被当成一名僧侣抚养长大】

【他伸手将我扶正，再度抬首相对，仿佛一眼就是踏轮回归来凡世的脱胎换骨，凝视着他的面孔，父女今生初次见面，即使陌生，也想从相似的五官中找寻出血脉的痕迹，从而获得一分心安，阿爸？出现在书信中的名讳，当耳闻时那么飘渺与不真实，却在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擂动到无以复加】

【小手缓缓扯紧他的袖角，以至细密宝石膈到娇柔掌心的微刺，也毫不在意，澄澈相望，如是问】

是——来接梅朵的吗？

【稚幼的脸，好似菩萨遗留在人间的一滴泪珠，剔透无瑕，孩童的天真早已化作自小浸透在佛典里的沉默，让看着的人心便开始颤颤地疼】

【回家？回往何方去？那座人所传唱的大城，依山耸立而建的庞大宫殿，成千服饰的仆人，但依旧改变不了记忆中那份陌生与孤单，下意识扭头看向赤巴，眼瞳中流转着淡淡的惊慌，赤巴则回以微笑，颔首慢点，似无形中一份沉甸甸的允诺】

【桑耶寺永远会向木日梅朵敞开大门......】

阿爸，我想把经书也一道带走，《幻变经》我尚未读完，可以吗？

【挪回目光，微染恳求地看向他，在长久的生活中，经书已经与我密不可分，像良师亦像密友，即使云丹赤巴无法离开桑耶寺随我一道离开，那么这些经书总是可以的......】

【父王高大的身姿将我笼罩从而遮住，背后就是金身三座师，他们面目慈悲，低眉垂眸看向芸芸众生，亦同样注视着尘世中变化】

【央吉曾说我是为避祸而来至桑耶寺修行，妇人之祸，有时我能从央吉的眼中看到爱怜之深处的悲悯，脱离普世的人情，渡入佛国，从此礼佛诵经，本已无还世的可能】

【却在八岁这一年，即将踏出佛祖庇佑的圣地，回到阔别许久的尘世，尘世又是怎样的地方？】

【一刹跃居王者之肩，俯首观百众僧，倾泄铺地的红袍汇成一洪江水，波涛汹涌，气冲云天，雪山精纯，天穹苍茫，自远方而来的风，在山谷汇聚，在平原四散奔离，在河川与水嬉戏，集聚天地灵气再来至人间镜，拂过耳际，洗涤心海】

【他们原来在跪拜天地佛祖之外，还要膜拜君王，高贺之音，传达云霄，徘徊天际之边，一声声砸在眼地，手掌掩于袍袖之下，悄悄握紧成拳，去临摹父王的淡然，纵使心若擂鼓也要八风不动】

【其后跨过桑耶寺的正门，门上所悬匾据说是几代前的藏王亲手所书，我伏在父王肩上回首去看，赤巴站在门槛之内，面露慈悲色，我双手合十，对着桑耶寺，对着云丹赤巴，对着香海、莲花盏，对着过去的五年，默喧一声佛号】
【尔后默然收紧手臂，就此泄出一丝孩童惶恐之心，低喃一声】

父王......

------ 承平十年 冬 ------

[一夕霁云散浩空净，仿佛眨眼间未留痕迹，转瞬已是风白素雪，蹁跹入人间，十尘千丈雪漫漫，寒风里由宫门驶出一辆马车，马蹄飞踏溅起层絮激荡，一路朝桑耶寺去，红穗铃铛在风中乱鸣不成曲，随行护军周身铠甲在疾行中碰撞，雪夜风声恍若哀嚎，处处透不详，黑夜里由远及近，飒飒沓来。]

[庙门大开，恭迎皇族，迎出红氅裹身额胆悬琥珀的吐蕃公主，黄袍喇嘛躬身迎入庙，铁围山簇拥着乌孜仁松拉康，雪光下坛城静谧，金漆金顶泛出幽蓝光晕，剥夺白日张扬耀眼，夜里冲淡喧闹显出佛家静和，我走在其中，恍惚又是那片铺天盖地的红海，诸佛沉默。]

[进到多吉德，寝宫门前守着两名喇嘛，目视地砖半分不敢挪动，唯独他们的衣袍泄露出他们是被割舌的喇嘛，苯教戒规上师坐化，除接任者无人可窥探窥听，因而要用剜舌人守门，随侍人皆被我留在门外。]

[推开那扇门，盈面即是藏香淳厚香气，地衣吸声，笼起层层垂帘，火光渐次清明送我看清榻上靠卧老者，须眉皓白，观之面相慈善，心中之景，他必躺在榻上陷入困境般虚弱，鼻息沾染地府的阴气，未料竟是这般情景，不免惊诧。]

[来人所报，乃是赤巴已病苛沉重，无力回天，或许他用了何种密宗秘药，可催动短时无恙假状，父王说他若留我，我须得离开，那这场注定由我来赴的鸿门宴，究竟是要将自己推向何等境地。]

[罗刹女与神猴作壁上观，合掌在胸前，亦如多年来每每授课讲经，他不仅仅是吐蕃的上师，也是我的老师，手指抵在眉尖一道阖眸低下。]

上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