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村

——文兴三年·夏——

【交州以南地处潮湿，山川沼泽遍布，天低云热，盛夏时节雨夜一过便是蒸腾的暑气。风自南而来，蛮荒岛屿上溽热的瘴气直灌过来，积在此地，沃野温床，久而孳生出虺虫毒蟑，亦是瘟疫多发之处。】

【自来盛世清明，则天渡丰年；而若人侍祸乱，便是灾难频生。太祖建功伊始，至今已历百年，公卿执谏，侠客除魔，以兼策，平众苦，而我昆嵛弟子所修剑道，必当立于混沌蒙昧中裁彻正邪，诛退魔道，可令世间向善之人有所循之尺度，以身当正，方能逐代相传。故虽多年游历，仍觉正道可畏，只是如今已不再昂扬姿态论求沧桑，却更乐于助百姓于杂急。】

【因此听闻交州瘟疫之事，便策马赶到，其间多有听闻传言道瘟疫可怖，沿途采买药材粮食，片刻未息。】

【至村前下马徐行，观之死难者众。平安村乃是此番疫情发源之处，村民多靠种稻捕鱼为生，开智者少。念及此不免有些担忧，这般直闯进去，恐遭众怒。】

【及近村口，见林中有一人，依装束看似是修道者，亦有要进村的打算。便上前问道。】

这位兄台也是来救治疫情的么？

只怕村民蛮悍，会有诸多抵抗。

【村旁小路泥泞的车辙重叠，日晒之后重又碾污，弯弯曲曲的坑道通向村内，早已不辨原貌。路两侧的古树虽在连绵的雨水中冲刷洗过，然而却似乎总是灰蒙蒙地卷着叶子，仿佛也染了疫病，垂枝搭结成片，投下的光晕斑驳老迈。而观此人道士形貌，颇有几分化外之感，于这般瘴气积郁之地仍显清明。然则神色不定，似是心绪纷杂意难平，方才贸然打扰顿觉不该，于是抱拳道。】

在下昆嵛派萧逸之门下弟子，蒋燕绥。

不知阁下是否愿一同进村，此地民风彪悍，又位于大宋西南，于中原偏见颇多，恐怕会有些不便。

【村口躲着张望的小娃双眼清亮，但有些怯人，看了些时候便转头跑去喊了村民来，那边村中年长的农夫和族长便渐渐簇拥而来，面带敌意。有几个人的目光落在马匹上挂着的药材上，眼光中是赤裸的贪婪和凶狠。】

【下山多年，于这般直白袒露的恶性也已见惯，可叹礼法教化将文明穿在人性之外，既是遮丑，也算束缚。】

【而其之所以围而不动，大概是因为，这外乡人仍持了把剑吧。】

【剑立在手，剑鞘微横，拟做拔剑之态。开口清声温和，眉目端严。此番情境下，说教不及威慑有力，掌控局势方能进村施救。】

各位不必害怕，平安村发生瘟疫，我们是来医治伤者的，药材和食物都是送给村民医病用的。

【目光在人群中掠过，落在一位老者身上，其人目光深邃，当是此地有威望的长者。】

我们不会伤害你们。

【渔猎之所，大多湿秽不堪，此地距京南繁华之处甚远，鲜鱼捕捞上岸也只得堆积成山，积时日久，污水便顺着泥路渗入河道，众人不察，将饮将用，于是瘟疫自此而发。目光所及，便是病肤溃体，即便是幼童也衣衫乌黑，仿佛脏水泼了又泼，粗麻短打上浸着鱼液的腥气。】

【不知其若有一日能至京都看取那般盛景文明，当是如何感念造物不公。】

【叹其如斯。】

【念及此，放下手中剑，向那老者道。】

村中人是否因为喝了河中的水，且用那水洗衣洗澡才染上的疫病？

若是的话，可容这位太乙观的道长诊治一番，太乙观清名想必各位有所耳闻，我二人前来并非有所图谋，仅是为了驱散瘟疫。

【言罢，转头看向他。】

道长认为可好？

【在他一番劝说下，村民似有所动，那小娃搓着衣角，眼眸晶亮，虽也有些怕，却仍攒着幼嫩而莽撞的光亮，仿佛一只幼虎，好奇外乡人带来的一切。踩着粗麻鞋的小足向前迈了两步，就走到那道长身旁。】

“大哥哥，宁去瞧瞧俄娘。”

【其后不乏有呵斥他妄动的乡民，而老族长神情游移不定，几番思量皆未拿定主意。见其状，不禁感慨贫智者大多受智量所扰，且耽于得失之间的计较，利弊参详不定，反被庸名所用。此般囚困，真乃人生苦业发端之所，智量所及，高者则可脱得一层牢笼，而诸多自由浩然之气，谓解樊笼之开阔，忘俗性之洒脱。大抵圣人如此，乃因探求深远，不为凡事所扰。】

【而今遍历善恶，已悟得求真之法。也深知师父所言泾渭分明，究竟是何意。】

【世事如此，是非相倚，正邪傍生，若无人立剑断洪涛，任由伪善之名逢迎，便是容恶。】

【即该决断。】

请族长带我们进村，药材和食物就由您发放下去，我与沈道长即刻进村救治乡民。

再拖下去，可就害了全村的人。

【言罢转身牵马，与沈峤一同，跟在那小童身后向其家中走去，众人不觉分出一条路来，呆立片刻只得跟上。抬眸与身边人道。】

道长可知如何疏通河道？想来若不能解决水源问题，此地瘟疫还会继续。救人不难，难的可是让他们识礼节，享文明。

【不禁摇头叹息。】

我竟不知，这般百年盛世之下，还有如此蛮荒之地。实在令人难过。

【这小童家位于村子的正西边，泥路两旁聚集着的村民，有些已难辨形貌，横躺在家门外，竟还举着旱烟，满是偷生作乐的样子。苦难长存，并不使贫者忧，达者畏，而其忧乐之事或平常，或深远，却是世间点滴之光纳成一日十二时，光明如塑，仿佛始终不曾挪动。】

【岂非市井琐碎之可贵。】

【穿过小道，路将尽，忽地听身边人一问，有些错愕，默言半刻，方转头道。】

若非道长心有所念，也不会到这来。

此地捃恶，村民也都习以为常，这般荒蛮之地，再谈侠义高论全无意义，有的只不过是几分善念，几分本能。

生死其念本不可惜，然而这些人世代在此繁衍抗争的历史过往，难道不值得敬重么？

我愿意为保存此地人文风貌而来。

想必道长亦如是。

【展颜明媚，目光中洗纳豪情意气。】

若有思虑难言之事，不妨就在这村中找找答案。你我亦可把酒言欢。

【并不甚通医理，对于医药杂论只是略懂一点，因此站在堂中与村民一起，静候他把脉问诊。听他道是此病易治，周遭村民莫不惊讶高兴，几个胆大的已经窜上前去瞧他，想要让他回自己家救治亲人。】

【既不是顽疾，仍困扰平安村许久，且蔓延至旁边村落，使得南境不稳，却是时局之祸了。太平盛世也难护四方净土，这也许就是行侠除恶的意义。】

【向村民要来纸笔，请他写下药方，送至族长处统一熬配，分至各处村民家中，由族长调配人手会妥当的多。】

沈道长，我们不如到村子各处去看看，如何能疏解水源问题，或者此地有什么药材可以取用。

我担心我带的药材不够多，也许帮不上什么忙。

【广南之裕，见于阔叶高木之间，富于水丰物美之上。列土之堤，滋养出浓绿魁拔的植木来，也使得此地越发被自然之力埋藏，封闭自愈，久而不知外国之周转变化。因而村中屋舍农具依然是破旧的样式，小童遍地不知礼仪，妇女裸足而坐，纳网剥鱼，一双手上伤痕遍布。】

【即便如此，其人对于村中祠堂的看重却十分令人惊异。不仅将之修葺一新，更有派遣年富力强的村民照看。其间牌位罗立，竟也次第有序。不免有疑。】

【一路查探水源的流向，路过祠堂时，似乎察觉到周遭敌意不断围拢过来，身旁人放缓脚步，虽觉有异，也不得不驻足停下。】

道长可是察觉了什么？

【驻足在端严的祠堂前，颇有些疑惑地看他神色惊疑不定。尘年莽莽，也许此人心中有旧事回溯，于是默不作声立在一旁，待他记忆散去。】

【向来坚韧，多是得益于师门教诲，然而在这村中待上半日，竟觉有些疲惫。生死之界，这些人的心中是没有疑惑的，可此刻自己心中却是满载烦乱，谓不平。于是开口。】

众生皆如蝼蚁，鬼门通畅，何曾不是往来不歇。

人生一路，过的每一扇门，都在拷问自心罢了。门后千百途，我庆幸能入昆嵛门下。但若有一天，鬼门遍地，我也不怕闯进去。若无昆嵛教导，我此生必无如此坚定的信念，更何谈意义。恩及至此，我不后悔为它做任何事。

【言罢，转眸看他，避开探寻其往事的念头，目光如炬。】

道长呢？可还会如今日一般毫不犹豫的走进来。

恕我冒昧，道长心中有惑。可是生死之义，有百般解释，然要求取安宁，还需自悟。

【从他神色中猜到几分端倪，却未料到是如此缘由，目光倏得转向他，此人表面平和，似乎因为太乙观清修日久，戾性平复，然而内中冲突疑惑却刻下无数沟壑，令人惋惜。默然片刻方开口。】

天地广袤，山河迢远，道长圈地自缚，却会失了许多乐趣了。

若能放眼人事，踏遍山河，也许便能放下过往。

【环顾四周，村中渔民的恶不过是懵懂的一种，生的意义不在于万物赋予，而是向外探求，直至天圆地阔，方能自在逍遥。垂眸浅笑。】

生死或许太难触及，我更愿求因果，也许今日之事，还需道长亲自了结。

你看他们信以为真的东西，早已不是今日之事。而当初立于祠堂前的人，也并非是道长。

历史更迭，人世往复，本就是如此。

不如就持一颗自由之心。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