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村

想离开太乙观，非是一日之念。当初进入太乙，是因承文非道友之恩，才决定协助太乙度过难关。如今太乙在叶子洛的手上渐渐有了起色，我按辈分不算太乙弟子，按地位只求了个执事。而且在这几年内，太乙也不像是我所想的底蕴稍薄，毕竟是四百年的道观，有能人异士也不奇怪。

只是告辞这句话，我斟酌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说出。我看得出叶子洛是个重情的人，不然他怎么会一直留在太乙观中等一个可能不会回来的人？只希望是我自作多情，说了离开的话，他也不会伤心。

相逢有缘，见面既是别离的开始，吾辈修道，何必拘束。

可他像是看出我的欲言又止，进了文兴年，找我过去，难得温声相询，不像是刚见面的气急败坏，想来我还是有点面子在他这里的。他找我也不为别的，就是放我出去走走，至于执事……权当没说吧。

唉，麻烦。

我又开始了游荡的日子，没有了账本和仓库的烦恼，从荆湖走到广南，正巧，听疫病流传，若能以太乙之名施援一二，也算是还上这份让我留下的情了。

只是……望着村落，洞庭韬光仍在背后挂着，有些压制在心头的东西隐约浮现。

似是……很久以前，我来过这里。

有女声打断思绪，回头看去，是个女子。这才回过神来，轻轻颌首。

“正是，姑娘是？”

“原来是萧掌门门下，贫道沈峤，隶……目前在太乙观挂单。”

我是知道萧逸之的，无论是当年惊才绝艳的昆嵛首徒又或是独对冥教泰然自若的潇洒掌门，萧逸之这个名字，在武林正道上可说龙头魁首。而叶子洛，曾携一双弟子前往昆嵛拜访，想来与萧逸之也有交际。如此说来，太乙观与昆嵛派，总算得上一个“友”字。

可这里四处弥漫的瘴气，加上似有若无的熟悉感，总让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因而那句隶属，在舌尖转了一圈，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讲了句挂单。这样子，就算是出了什么事，也不会波及到太乙观。

而这位姑娘，不亏是大派出身，风姿磊落光明不提，竟然一人……视线一转，落定她携带的药材上，一人一骑，就敢独闯瘴气深处。相较之下，我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因为我想着总得先来看看情况，再决定怎么做。

这下可好，有人同行，便随之一并进去了。

只是刚入村口，一双双贪婪的视线自身上扫过，平静看向视线来源，男女老少皆有。顺势环顾四周，若无这些瘴气，青山绿水相伴，也是一处好风光。

只可惜……

视线收回，平静对上人群。听她开口称不会伤害，并未表示什么，权当默认。无我掺和，为首者自是对方，众人互观彼此，片刻后，应是主事者，颤颤巍巍走了出来。出人意料的是，他竟说——

“你走吧，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

凝睇着这一张张面孔，污脏、颓废、衰老，无一不曾表现出来他们的死气沉沉。我又抬眼看了天，分明是晴天朗日，在这山林之间，却找不到半点生机。就连本该活下去的人，却也选择了放弃。

是什么让他们选择了放弃？难道是因为这份敌意？

不是未曾感受到他们的敌意，但这份敌意，像是在针对所有来到村落的陌生人， 他们偏安一隅，宁死不放的东西，难道只是他们不想低头的尊严？又或者是……一种恐惧？

再听见那姑娘的话，终于开口了，声音很是平静。

“我们只有两个人，无论怎样也兴不起风浪。如果出现意外，你们这么多人，难道制不住我们吗？”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真正动起手来，十个他们只怕也挡不住未出鞘的洞庭韬光。但这话出口，便是让他们放下戒心。至于那一丝似有若无的熟悉感，待我进了村子，自然而然能明白。

不待他们反应，一步上前，伸出手：“我手中可没有凶器，你们要是信得过，自可以让我看看。要是信不过……”视线停留在一张肮脏的小脸上，露出个似有若无的微笑。

“为了你们坚持的东西，竟不惜牺牲这么小的孩子吗？”

话音落地，他们似有触动，彼此互看。

听到大哥哥三个字，先是一怔，随之唇角那抹微笑更加深了。轻轻握住那只小手，幼小的生命正看着自己，像是惧怕，又带着渴求，那是不愿就这么被放弃的渴求。我明白的，思如此时，轻轻地握紧他的手，道：“别怕，我会救你的，你先给我们带路吧。”

如同安抚意味的动作终于让小童放下戒心，他松开手，再看向那老族长，终是允人一并入内。心下叹息一声，不知是叹他此时才拿下决定，还是叹此地对外的排斥。待那姑娘牵了马，便随人一并进去。

一边走，一边能发现留在村落的人仍是满怀敌意地打量着己方二人，不过在老族长的看顾下，我们终究是没有被针对。而对于她的问题，稍一思索，道：“须得看过水源位置，我才好确定如何疏通。”

这些年在外游荡，除了这一身认穴和杀人的本事没落下，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学了不少，疏通河道应不算难，因此允诺下来。只是……心下略感好奇，分明初见，她因何确定我可以帮上这里的人？

想归想，也问了出来。

“姑娘，你如何确定我能帮上他们？”

见她明媚笑颜，又是一怔，侠义高论，善恶如何？

人的确是一种很奇妙的族群，他们能做到其他生灵永远做不到的事情，哪怕生在困境，只要有一线希望，或是一线可能，他们也会紧紧握住，将之翻盘。

但在一线可能后，便是善与恶的抉择，他们会因善而给予更多人希望，也会因恶而毁灭更多人的生存。就像是此时此刻，身边的人因一线善念来到这可说是污脏之地，阻止我们的，又是怎样的执着？就像是……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天意，或是自己。

众生若为蝼蚁，那你我是否在其中？

许多年前，就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一号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质疑，以至于他离开了不夜长河。如今，那许久不曾想起的疑问，又再次在耳侧低声相询。

瞳孔有一瞬收紧，随之闭目，极轻地吐出一口气。

真是……许久都不曾去想的问题啊。

—————— 结 ——————

———— 开 —————

文兴三年，夏

见到那小童母亲时，难免诧异。

只因为其状甚惨，腹大如鼓，像是足月怀胎，即将进入生产的模样。听着她隐约的哀嚎声，也顾不得男女有别。快步上前，挽袖一试其脉搏，医术虽不算精通，却也能看出问题。沉吟了一会儿，回头看向身后女子及那屋外探头探脑的一群人，道：“毛病倒是易治，只是需催吐。”

这腹大如鼓的症状，乃是因饮了不洁的水源引起的毛病。不算那段时日，我算得上是广南一带的人，这里的人，能接触到的水源比之他处更多，因此也不甚在意水源是否干净，反正有水流冲下，皆将其饮下。

但广南一带，比之他处更麻烦的是，得教化之民甚少。曾记得有人饮下不洁之水后腹大如鼓，人人皆以为身中巫蛊，请来巫祝祝祷，险些误了一条性命。后来有大夫取来一碗黄连汤，直接灌下去，那患者连连呕吐，腹中水虫也随之吐出。

再观这四周附近，无药治、无大夫进入，如此小症，竟也如当初所见，莫不是又以为巫蛊上身？思如此，转头询问：“我有一方，还请姑娘寻个地方卸药熬煮。”

也幸亏我翻过万藏楼里那几本医书，知道有个方子名为“败毒散”，所用药材也容易，取来纸笔后一一写下，柴胡、前胡、川穹……至于分量，稍一斟酌，还是先写一人分量，不然让他们以为这药人人能用就麻烦大了。

至于那女子所说的，赞同点了点头。此症虽小，却需要四处看看是否皆如眼前所见，不过事情还是得等众人熬药过来，让这妇人丈夫扶起妇人，将手中药汤灌下去。稍提的心在她原本略显青绿随之慢慢平复下来的脸色中渐渐放下，突然，那妇人俯身一呕吐，秽物满地，顾不得酸臭扑鼻，仔细一观，果真有水虫在内。

这才与人说：“药汤一日三次，尽量催吐就行，这段时日用不得别的就用米汤，等吐干净了就没事了。”

这才起了身，朝外走去。外面也是一群看热闹的，见我们走来难得让开道路，好在不是仇视而是好奇。只是出了屋舍，望向这村落深处时，那莫名熟悉感越来越明显。

奇怪……究竟是何时来过这里？莫非是梦中？可梦，有这么真实吗？

随人走动，并凭靠着尚算过人的记忆，将整座村落的地形在脑海中勾勒出来。这村落倚水而建，成半弧形，而这半弧的中间，竟是一座祠堂。那祠堂比之其他屋舍更显整洁和焕然一新。可看到这祠堂的第一眼，下意识驻足不前，怔怔的眼神，让某些记忆悄然复苏。

冲天的大火吞噬了朽木，屋舍即将倒下，还有人试图冲入火海中抢救那些刻在木牌上的名字。而放下这把大火的人，拎着一把长长的剑，冷静且冷漠地注视着跪倒在祠堂前的人。他尚戴着面具，那面具是纯白无暇的，在哀嚎与哭声中，显得格外讽刺。

他是杀过人的，此刻剑上却无血。谁也不知他为什么不动，为什么不杀人。他的眼神亦是不属于世俗的，所以他不会理解这些人为何要跪在毫无意义的木牌之前。

意义是什么，他生来便在那座永不熄灭灯火的城池中，如果非要说意义，他的意义就是杀人，就是执行任务。可除了这一些呢？除了看着这些生命脆弱如蝼蚁的人在剑下血流成河，还有什么可以体现出他的意义呢？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啊，轻轻阖上眼，一声无声的轻叹。

“蒋姑娘，你说……若众生为蝼蚁，那我们是否又在这其中呢？”

其实我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因为我所问的也不是她，而是那个迷失在雨夜中的曾经。那个曾经，是自己，亦是无法磨灭的痕迹。而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以为我找到了那个答案，却在亲眼目睹自己的过往时，又产生了一丝疑惑。

是过往影响我太深？又或者是，我所以为的放下，只是我所以为，它其实一直就在我的心中，等到天长地久后，再悄悄冒出来，然后让我直视，让我无法忽略？

能否看破，能否坚定自己的信念，能否……不再踏上那条路……不过一心罢了。

“有百般解释，然要求取安宁，还需自悟……”

低了眉，微微笑了下，竟似禅悟。复又抬头，直视着这座祠堂。

“我大概知道他们为什么拒绝外人入村了，我许久之前来过此地，那时他们尚是和乐之所，只是有一天，有一个外来者将他们供奉祖先的祠堂给烧了。从此之后，他们便仇视外人，再也不肯交托信任。你看——”

停步久了，四周难免有人用怀疑目光打量着彼此，淡淡道：“他们又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