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洲[活动场景]

【莫寒三日前再次陷入昏迷，兄长诊罢脉却未给自己准话，不过一套旧说辞，心智受损，非常法所能医治，好与不好，都只能听天由命。再问下去，他便淡淡看我一眼】

治好了他，你们重来一遍，你再毁一次脸么。

【哑然，知晓苏佪自有分寸，也就不再多言。何况，依那人现在的情形，再糟又能糟到哪儿去。】

【然而这三日到底夜难成眠。每每闭眼，便忍不住去想他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这半年又是怎么过来的。】

【这天清早，铺纸试将几日看过的药方拟出，下笔却是如何都不顺，揉了一个个纸团扔在地上，抬手揉上额角，心里不胜烦躁。】

【直到那一声暮归唤得心里微沉，吧嗒一声笔就落了。眉微蹙，复而缓舒，看来，还是老样子。】

【起身时他正扯着衣衫叫嚷，近来一贯的小孩子脾气。伸手拉他在椅边坐下，略略检查，衣襟扯开几道口子，人没伤着便好。倒是额头针痕还带着红印，扶着他的脸轻吹了吹】

还疼不疼？

【想想苏佪每每扎针时下手的狠劲儿，更放柔了语气】

你想吃鸡腿，一会儿就给你买。只是不许你再去惹那条狗了，伤着怎么办——

先告诉我，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男子高出自己大半个头，却说着孩子气的话。一句一句听下去，心底蓦地微漾。抬目，他眸光一瞬闪避，顷刻便有七分了然。淡淡看过一眼，我低眉，唇角眼梢浅笑晕开薄薄哀意。依稀旧时相对而立，晨光将青衫染出颀长的影，清拔似一枝新株于我心底埋了根，经年茁壮，却终究没等到它开花。】

【许久，微不可闻的一声低叹，我点点头，避过他极快恢复的近日惯常楞讷的目光，收敛神色，恬淡得几乎未有分毫异觉，依旧温声细语】

好，我去拿一件衣裳给你换了，咱们就出去。

【只这一句，掠过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匆匆转身便往内室而去。连衣摆拂翻了墙角的一茎兰草也未觉察，只一味疾走。】

【心里隐隐知晓他的异样，可一时之间除了躲，我竟不知该如何。】

【他的秘密一向藏得那样好，大抵“拆穿”初晴之事，于他也是始料未及。而如今，他这般装疯总不至于是为了多挨苏徊几针。手下乱七八糟的翻着衣衫，想着昨日才裁好的一件新衣，这会儿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原是自己心神不宁，至蓦然嗅到一脉幽香，这才惊觉屋中不知何时进了人】

师姐——

【来人并不言语，回身之际朝自己豁然出手，寒光乍现凛得眼前一花，唯有旋身朝旁躲避。堪堪站稳，她所持短刃已将我衣袖划开长口，一截薄纱飘飘落地，方自退开半步，师姐已再次携了破天煞气袭来，指扣利刃，身形几如鬼魅。】

【她出手招招夺命，不大的屋中腾挪不及，终是避无可避，步子一错摔在屏架上，脊背硌得生疼。微微泛着青光的匕首携风划过，唯有偏开头躲闪，身子一歪错开要害，利刃眼见便要插入肩头。】

【刀锋至肩侧不及寸余忽的被远远掷来一物打落，青衫旋即落于身前将自己护住，挡开杀气，将师姐连连逼退。莫寒，永远出现的那样及时。】

【大约是两三宿没有实眠，一番折腾下来眼前阵阵发晕。扶着木架勉强站直身，他手中小斧划出弧线，利落击向师姐咽喉直取性命，几乎脱口呼止，却见寒光却在将将伤及要害时转而划断其腕脉。血自两袖间滴落，于地面染出极艳血花。双手被废，她伤势不轻，但见性命无虞，也就由得她离去。】

【目光愣愣落在淋漓血迹上，他出手的狠绝之处自己是极清楚的，却不知何时开始能容得人命了。莫寒回身一问，我犹自出神。望着女子踉跄离去的背影，便想起机关城，原本不宁的心绪此刻反倒静了下来。】

【那时重创于师姐之手，几乎丢了半条命，他将我救回。我嫌马车中憋闷不肯安生呆着，他便也弃了马一路陪伴。只记得浑身都疼得厉害，气性也跟着大了，分明歪在他怀里，却别过脸倔着不肯与他说话。他也不恼，只是替我擦去额前冷汗，偶或细语安抚。】

【后来碰上了劫掳山民的盗匪，远远看见那女孩年纪不大，被拉扯的似一只受惊的小鹿，言语颠三倒四哀呼求救不止。心底不忍，求他出手，磨到他禁不住，到底吩咐卫燎救下那女孩带回不开道照料。极畅然的仰着脸去瞧他，便自他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光采，似寒冰初初融消。我笑，拉一拉他衣袖与他商量，以后便叫那女孩浣雪，好不好？】

【曾经他待我的每一点好，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被我视若珍宝，小心翼翼的藏着护着。可如今我却不知，他护着的人是我，还是他的执念，他心底的那个初晴，那张与初晴相似的脸。】

【忍下晕眩不适，我略一后退避开他，摇一摇头】

我没事。

【自不开道离去，我未曾想过再遇。至那日于街头将他捡回，疯闹得像个孩子。我亦不晓得，这般照料怜惜的，只是待旧识病患的医者之心，还是被我藏在心底的那个人，那份依恋。】

【他一个半疯的病人，我一个半吊子大夫，谁也不晓得谁的过去，谁也不去提谁的刻骨铭心，日子浑浑噩噩的过下去，不是也挺好。可他清醒了，我便也只能醒过来】

我不是初晴，你不必这般护着我。

【匕首落在脚边，冷光泛着微微青寒。我蹲身将它捡起，指尖隔空摩挲，只差那么一点儿，也不知师姐这次用的什么毒，是会让我死得快一些，还是让我更难过一些。抬腕轻轻一旋将刀柄握于掌心，依旧背他而立】

若是为了这张脸，我可以再毁一次。

【腕间一紧，执刀的手已被他疾速拉住制止。呵，还是在意这张脸的。我低头不语，听他一句一句说下去，思绪跟着飘远。直到他拉着自己的手将匕首抵在心口，才略回神】

你的命？

【我低低的笑了，即便当日怨怼相向，我也从未想过伤他分毫。只是将尖锐发簪一道道发泄般划在自己的脸上，好让他看清楚，我不是他的初晴。大抵心痛的木了，眼见血一滴滴落下，竟觉察不到一点儿疼。他将我视为替代，骗我疑我，却在被我拆穿时认定我心怀不轨在先】

你就不怕，我是温翘，或是旁人指使来害你的了？

【须臾，我淡淡反问这一句，也不去瞧他的神色。】

【我真的恨过他么，我不知道。可是从那天离开之后，日日极力强迫自己把这个人忘掉，却只会想得更厉害。白日不许想，夜间便会梦到。】

【梦境中漫天烟火，红绸花堂。他将喜帕掀开，笑意盈盈，眉里眼里都是温柔。我惴惴低着头，心里那样欢喜，将叠在膝头的指更扣紧几分。他开口，却唤我初晴。惊惶抬起脸，竟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只能拼命摇头挣扎。他恍若不觉，犹自语带欢悦，一遍一遍的喃念，初晴，我终于娶到你了。】

【也有时，我梦见自己跌在茫茫草海中的沼泽，绝望之际便看到他。他眸光如星子明璨，待要向我伸手，却微微一顿。莫寒侧身回首，我才瞧见青衫身后还有个娇小的人影，是初晴。两副相似的面容在他面前，自己登时成了一张虚薄的假替。莫寒似乎疑惑片刻，复而将目光落回初晴面上，终于舒展一笑。他揽住初晴相携而去，任由我深陷泥潭被黑暗吞没，也不再回头看一眼。远远的，他与初晴细语，她是温翘派来的人，不必管她。】

【那样的梦，在初到吐蕃的日子几乎夜夜纠缠。惊醒之后，一颗心似被紧紧攫住，将人从恐惧一步步拉入绝望。大漠的夜极静，穹顶如稠墨，浓得透不出半点明光。再睡不下去，便盯着窗外的空黑等到天亮。起初做噩梦时还会反复哭一句“我不是初晴”，往后，就什么话都没有了。】

【我用尽办法躲开他，终于连在梦里，都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可如今他一句话，就这样轻易将我重新拉了回去，让我想起那些事，想起撕心裂肺的决绝】

是，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点点头，我豁然仰起脸顶回他的目光，积久的怨念一瞬爆发】

你清楚你在做什么？

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把你忘掉？才能不去想以前的事？

我以为你疯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你想起来了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还要装疯骗我？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凭什么你说在一起就在一起，你说弥补就弥补？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

【从来都是这样，荒郊破败的小庙里他出口挽留，我便陪在他身边；秋雨过后清晨他说一生一世，我便生出白首相伴的念头；他自觉问心无愧，便一句不肯解释；他有心猜测怀疑，便认定我与温翘勾结。扬袖猛地将甩开他，匕首啪的砸落在一旁，我几乎歇斯底里】

从前你根本就没认清初晴已经不在了，你把我当她的影子。现在呢？现在这算什么？你想明白了，觉得亏欠我了，想要补偿了？

可我呢？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要不要接受？

【“要和我白首不相离的人一直都是沈陌，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一个你”，那日没有说出口的话，他便这样说了出来。他从前的心意如何，我未必绝然无知，未必全然不信。我不怪他放不下初晴，可我怨他欺骗；我不怪他误会，可我恨他猜疑。从玄羽处隐隐知晓他重伤疯癫的缘由，我自了然他待我有心，若我当时不走，他怎会受那许多苦。可如今将重重误会解开，我仍旧心有余悸，一旦重蹈覆辙，我还能在承受一次么？】

【他与我对面而立，不复疯傻，熟稔的气息因久违而有些陌生。一气说了太多话，我哭得倦了，终于倚墙歪在一旁，低语喃喃】

莫寒，我看到你就怕，我不想再想起日日被你监视的日子，我不想再回到那个时候.......怎么办......

【不意自己还有这般失态的时候，自幼长于道观，心性本就内敛。浅交旧识，都不过以礼相待。唯独在他面前，从来就与旁人不同。】

【他抬手拂去我脸上泪痕，挣扎无用，耳边一声声小陌唤得心里发酸，泪水更肆意而落，在他衣襟染开大片水渍，像要把经年的压抑都哭出来一般。】

【记忆中上一次他这般拥着我，是什么时候。是去岁武尊大婚前夕的月夜，或是更早些时朔雪初霁的清晨，我偷偷换了丫鬟的衣裳被他逮住，相拥笑语，他的气息撩得人耳边酥痒，我仰头轻吻在他唇边，垂睫眨落羞赧。】

【原来我也那样大胆呢，默然出神，由他的话将记忆联翩唤起。自别后，这点点滴滴被我上锁埋葬于心底不肯再顾。伤口破败化脓，硬在表面装出愈合之态，骗得了别人，如何骗的过自己。】

【初初相见，我被影卫追赶的狼狈至极，至晨光熹微，颓败仓皇几乎丧命，他便那样出现，衣袂翻卷，青衫傲然。逆光所向，我瞧不清他面容，混沌中只知广袖拂风带起些微凉意，便这样“放心”的昏迷在他怀中。而后再逢，暮春月夜下的梨花莹如白玉，我躲在树间听他奏埙，一曲伤别离叫人心境微凉，不意失足跌落，惊得阖了双目，他掠身而过，再睁眼时，正撞进那双幽深墨瞳。】

【那时，这人总似带着沉沉哀意，冷傲孤抑，叫人心生怜意。与他同行去端州，几番患难，自竹林至草海他一路护持，破庙篝火灼红了脸，终于怯怯的问出口，可是一别无期。他以为我烧得迷糊，我却知晓自己清醒，不过是离不开他了。】

【再后来，机关城一役，我溜去营帐相探，他总说我傻得连命都不要了，可他，又何尝不是这般待我。】

【初夏草波葳蕤，马蹄踏乱一地春华，秋雨洗过桂香，满院清甜雅逸，冬雪满坠梅枝，点点莹红交错。自下山至那年，方知人间岁月这般恬淡静好。】

【相知至此，我怎不知他待我好并非总因初晴。可他孤傲我亦倔强，将自己的心看得太高，谁也不肯低一低头。我哭得疲累，索性垂了手，任由他更将力道收紧几分。】

【似乎一直不曾告诉他，从见他第一眼，我心里便有他。可我不敢问也不敢想，他心里有没有我，何时有的。】

【一别半载，玄羽说他为寻我而与温翘争执，分神之下重创于温翘之手才至心智错乱。温翘自有旧账与他清算，但若非因我，他怎及如此。我未必没有怨，却禁不住怜。】

【半晌，泪痕将将干透，面上浸了泪，被风刮得涩痒。我迟疑许久，终于开了口】

我们......还回得去么？

【他低头吻来，不自觉为滚烫气息灼得瑟瑟，却垂低了眉目不曾拒绝。过去的若能就此了结，于他于我或许都是好事。是否原谅，是否怨怼，我心里依旧未知，却也无法将他推开。】

【脑中早已茫茫然一片混沌，也许我还是爱他的，也许还需要一些时间。他低头检查方才划破的衣袖，低眸正瞥见那段薄纱委顿于地。或许，将过往这般割断也好。】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