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山

大障山，其峰众多，各形各异，林深木秀。周大公子更爱这一丈峰上桂林繁茂，遮阳避日。常人山景容色，容暄便赏其桂香盈郁。

于秋临此地，是容暄所好，然却并非年年来，实则无甚旧例可循。在此等候云烟，多少有些赌性。

小炉烹茶，细火煎水，袅袅水烟起，身侧渐有润潮。远远传来脚步声，思想着是福禄去山上寺里取来新桂糕，并未多加留意。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心中因周家与云烟家族纠葛过往震动，又因家长所令容暄之事煎熬久，到底未能决断见或不见他，便也推脱与天意罢了。他来与不来，皆是天意。

及至那脚步近身，听了熟悉人声，再覆一身温暖，来时所思所想，来前所谋所虑，全都如这水沸化烟，一风都吹散。

有事自是有事，然则此时此刻，腹中有万语，口中片言也难出。只得勉力克制，克制每一分举止如常，克制面上神色无异。

幸而容暄本不是个活泼性子，如此这般默然静坐亦是常情。与云烟相交多年，他早也知悉。不多动不张口，任他云烟大侠精明多，定也难辨。

先缓一缓，缓过手中一盏茶。待往日静水流深周容暄暖回身再言说。

一盏暖茶入腹，肺腑熨帖透，身躯也被带着体温的衣衫温暖，心思便也活络起来。

云烟特意选了遮风处落座，容瑄目盲，这一份敏锐便予了其余四感，如何不能辨出。

只是多年旧友，他一贯如此心细。容瑄不逞强，承了他这份照顾，记着他的好。也正是这点点滴滴真心相交，融入岁月，盘旋心头，让未见他时犹豫，替换成触及他时决意。曾得他回护，亦念适机相报。如今，倒算是良机了。

犹豫不决最难时，一旦有了决断，便一切明朗易行。

略挺了挺身，将掌中茶盏放回案上，转首对人谈笑间，便如往常无二般。这也是周容暄的修炼。

“这不是等你来赏秋景？你不来此，如何赏得？我又不能把山搬了回去。”

他一侧身的功夫，山风扫来，拢着身上的披风又紧了紧。听惯了他口中笑语打趣，也听惯了他口中人间容色。

一盏茶，一展笑，他赏景，己听景。如今心中压着一件事，才觉当时只道是寻常这般如水之交，原也不是人人有缘可得。若今日开口，如此情义，可还容存？

不问，是为容瑄不忍这份交情；要点一点他，让其有所防备，为的，也是这份交情。

“加了迷魂夺智的药草，云烟大侠可还敢饮么？”

缓缓自斟茶，山风被云烟遮去，只余了微微一抚，吹动茶烟，晕润执盏指掌。心中云烟言辞下盛秋画卷，是一幅秋阳暄晟暖金底子，无有肃煞，只有秋山秋林，葱茏劲郁。

心有光明，目见光明。云烟是心有光明之人，他自是看得世间美好。云烟本聪慧，又一向心细，更加之对容暄熟知，故而，容暄的一丝反常，他也应看来明白。

再闻他一语，执盏手掌不动声色紧住，略略垂眸，待一瞬间屏息徐徐松开，复抬目举首对住他，让笑展半分。

“故事有秋景好吗？”

有些事，知不知晓，如何得知，从何处得知，意义全然大不同。既是打定主意不问，便是真无窥探之意。

依着容暄之意，此时实乃不欲再多言及此事。然而云烟腔调里玩笑渐少，这是他要开始说正经事的意思。相较于浮沉一生里千般万般事，容暄更看重可随流年长行的这一份情义。故而，还是要阻他一阻。

饮一口温茶，声缓如旧，只让笑再轻快几分。

“故事不好，可是要罚你赔我的赏秋兴致。你可要想好，是说故事，还是品茶尝桂。”

手边热意又来，是云烟又续盏茶。

云烟既要说这故事，便是对容暄所予提点了然于胸。然此时此刻，容暄打定主意不去探问此事，云烟话中意味偏是打定主意不愿对容暄隐瞒。

容暄不问，是容暄的情义。云烟要说，便也是云烟的情义。易地而处，以心换心，再一思索，便也不再阻拦与他。

秋尚未深，骄阳渐高，掌中暖茶，身上加衣，如此山巅高亭劲风处，竟不觉秋凉。

“道听途说之言与云烟对我讲述之语，怎好相提并论？”

此话并非一味偏护。云烟本可顺了方才话阶，按下不提。既是容暄不允其言说，自然日后不会有何嫌隙。然而他既要说，若非实言相告，那才是将多年情义践踏。容暄对于这份情义自有一份笃定，信其于云烟心中深重同自己一般。

“故事是真是假先不论，至少容暄与你云烟大侠这些年的情分是真。”

垂眸笑笑再收，徐徐饮暖茶，复举目对人，端身依靠椅背，正是已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正如你说，天光尚早，既然决意要说，就把故事讲完。福禄不得召且不能上来，你慢慢说，我细细听。”

周家业大，大公子目盲，可还有许多健康齐全的公子。容暄不是懵懂稚童，自目盲后，心思更是要多上一窍。许多事情，早已自有思虑自有章法，只不为外人道罢了。

云烟此番所述，与自家家长所言确有出入之处，也有更多相同处，然则却与容暄所思所解所料相去不远。所谓虚虚实实，虚中有实，实中带虚，方为上佳。待云烟言毕，心中已是有了计较。

只闻听那“周”字从他口中说出，还是胸中一紧，难以自抑。及至手上传来温热，才发觉失态，笑容也不自在。

回手与人相握，温热经由掌心，涌入血脉，渐也冲涤去心中滞涩。容暄自不是那多愁善感哀哀戚戚脾性，又此事本亦是胸中推演多次，意料之中。那一时胸中郁滞缓过，便又覆一掌在人手背，如同往日，轻拍几下，递去个“无需忧心”的意思。

“确有周家。只是周家在其中领了哪一路，曾做过什么，再要做些什么，又如何去做，如今我尚不十分明白。”

将手掌从人手背撤回，双手握盏，垂眸“视”之，自是无二虚空一片。

这事缠绵多年，牵扯甚广，又极其隐秘。年深日久，脉络俱已模糊，若非局中人，实难窥得分毫。便是借着手中如今已能称得上“强盛”之力，在自家查探，亦是难得其一二。真是……力到用时方恨少。

“……便是连三分也不得。”

再饮一口热茶，润口润心，起身朝亭外举掌做个手势，召久候福禄前来。回手时，触及一枝探花入亭新桂，揽近鼻端索了馨香，又撷下桂子。回转身，循着热意，将掌中一把碎金投入炉上水烟起处。

“他们既找上我，便是已盯上你，你……定要多加小心。”

漫说那劳什子秘方尚存与否，便果真有，如此强取，本非厚之道。再加与云烟交情，便是周大公子定要偏心与他，又如何！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