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庸镇

文兴二年   秋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船夫操着乡音唱在渡河边，那些不常听的吴侬软语显得晦涩难懂，只在逐句抠字里依稀辨意，绵绵秋雨下不歇，总有一股黏进骨子里的湿潮挥之不去，落在他人眼中的秋景却予我而言只剩侵冷]

[文兴元年的那场火动荡了整个京城，即便将近一年过去，仍教上至官戚下至平民讳莫如深，只是那烧掠的火似吹不进烟雨江南，被携柔的风惊碎，便成了风景曾谙的诗，画船听雨，远山薄暮]

“几位客官是去上庸镇做生意的？我瞧着倒不像”

[船夫憋不住话，一如褶皱眼角堆叠起的笑意，时刻抱以热忱，于是抬起头迎向他，同样笑噙一句]

哦，那依你看，我们像做什么的？

[许是这一路搭腔鲜少被理，此刻这句反问倒让船夫一下愉悦抖擞了精神，免了那份自讨没趣，开怀的嗓音都要将周身雨水震荡]

“几位面相不凡，不似市侩中人，倒更像是江湖客”

可我们并没有携带兵器

“谁说一定要有兵器才算，刀剑坏了可以换，十年江湖路的快意恩仇写在脸上，那是抹也抹不去的痕迹，我在这渡口迎来送往，接渡无数，绝不会看错”

[这话让人一怔，旋即释笑，不置可否，等到了岸将银钱交付，留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你该庆幸你眼力劲还差了些”]

[踏入上庸镇，先找了家客栈入住，再命当地察司将消息汇总，虽说如此，但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无异于大海捞针，宫闱事本就辛秘，又牵扯到东宫储君，便只能格外小心的剥析查探，皇城司的网本就又密又广，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既承君之诺，就不能空手而归]

[此来荆州也并非全然没有眉目，盘踞此地最大的江湖势力玄机阁不久前悄然泯没，各地分坛相继撤出，声称是出了变故自此消散，阁内分崩离析，人去楼空]

[本来这种事是犯不着触动朝廷，风霜侵雪十数年，没有哪个门派能屹立长存，何况这种没有传承只靠消息贩卖与产业经营扎根的势力，聚沙成堡者易，散沙去势者更是眨眼之间，但它少说也是江淮一带的地头蛇，就算向来擅长保密功夫，也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到，何况是皇城司出手，呈上的折报也不尽如人意，这才让自己注意到，玄机阁的消势与东宫那场大火隔得并不远]

[这世上巧合千万种，但在我陆定权眼里，却只信理，不信命，凡有可能与前太子关联的一切线索，都不会放过]

[有时候想起大殿前那与自己对峙站立的少年，总会跳出他倔强的眉眼，憎恶总藏不住，压在自持身份的矜傲里，一退不退守护着那岌岌可危的尊严与地位，与生俱来的尊贵，至半途轰然剧变，活在时刻尖刀凛凛的威胁下，到如今落魄逃亡，那份骨气不知会让他坚守到哪种地步，是在多舛命运中顽强地开花结果，还是过早衰败在残酷现实中，想来也是感慨，但我首要任务，就是将其踏足碾碎，回归正途，再无结果之日]

[所谓正途，在那场大火里就该明了，此刻他该在的地方除了皇陵再无别选]

[皇城司的身份总归特殊，不想过早暴露在各方视野中，第二日便仍驻守在客栈里，只暗中派了人去查，在店内吃过午饭便叫了些酒陪兴，在外以行商身份自居，便不能把严规纪律照搬，压着沉重任务的同时又拾起轻松怡态的伪装，也未教他人生疑，只是今日注定不太平]

[那对母女在店外时就引了众人注意，自也撇目瞧去，尝鲜般略过便没在意，直到那动静大了起来，那啼血悲惨的字句像被刻意放大，让人想不听见都难，妇人突兀的一跪，让手边下属适时装出副无措的脸来，抬眉正视，那女子盈盈一拜，尖瘦的下巴轻轻一点，往上便是明珠赛玉的一张脸，泪痕也遮不住转眄流精的眼睛，标准的江南秀美形象，连声音都婉转动听]

[眼中流露出该有的怜香色，双眉堆蹙起忧忡，以同样润度的语气道]

姑娘客气了，我看二位似有难处，不妨坐下慢慢说

[放低的姿态里是古道热肠的侠义商客，就如那虚抬的手，掩去掌中厚厚的茧，只剩修长干净的五指，透出谦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