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

建元五年·冬

【朔日朝上，依言呈了奏章，无非参那周海越礼逾制，僭于王公，其子执兵无状，淆乱法纪云云。周家固是大势去矣，百舟皆沉，自己这番弹劾在外人看来怕也无由得很。待到散朝时分，莫说师座上司，便是往日同僚看向自己的眼神亦颇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心头正是百味杂陈，自顾不上与众人敷衍，出得大殿，匆匆回府换下朝服，虽是隆冬，内里中单竟被冷汗浸了个通透。一顶小轿侯在角门外，只待自己入内坐定，便一溜烟直往城西行去，而那两名轿夫，竟也都是自家使唤多年的下人。一路既惊且惧，约莫行了大半个时辰方觉落轿，掀帘一瞧，却又是个顶不起眼的农户院中。】

【下了小轿不见有人接引，左右瞧了半晌也无头绪，见那柴扉半掩，吞了吞口水，举步过去抬手推了一把。门分左右，倒是开得干脆利落，却被里面负手背立的身影惊得一阵怔忡。须臾敢怒却不敢言，咬了咬牙，忍气吞声躬身揖道】

下官见过王爷。

【偻背垂首，视线只及他云纹锦靴，请安之语道出，却是久久不闻回话，心下越发没了着落。攒袖揩去额间细汗，半晌，清了清嗓子，沉声又道】

下官今日已遵照王爷吩咐，参劾了周氏父子，不知王爷打算几时信守约定，将下官家小送回？

【往日都道这楚王纨绔不经，乃是赵宋宗室里最无建白的一个，却不料他为了逢迎圣意，竟能使出如此阴损的手段，说到后头，语气已然不豫，心里早将眼前这人痛骂了不下百遍，碍于势比人强，却生生咽回余话。】

【我堂堂朝廷命官，自不当受人指委任胁迫，可那日他言下之意，周海擅权在先，中宫失德在后，周家上下分明已成圣人喉中骨鲠，必欲除之后快。】

【他欲行曲意迎合之事，自要有人剑及履及陷阵冲锋 ，却不止为他，竟是为他身后那人。因而纵然妻儿不曾在他手里，若是此事不成，他们君臣固然仍是一团和乐，自己这仕途，却是完了。】

【可怜我一介寒门，既无靠山又无财势，苦心经营十余年方得今日，无端受此牵连，当真如卧针毡。庭诤告落本以为便可置身事外，听其言语周身一震，几乎忘了两人身份，抬眼看去，神色间满是惊急。】

王爷。。。！你，你这是何意？！

【室外朔风忽起，吹得窗纸剌剌作响，对上他那抹从容笑色兀地打了个寒战。复又垂下头，拱了拱手】

下官愚钝，请王爷赐详。

【面色腾地涨红，几要张口大骂。】

【审时度势！我何尝不知？！周海政声隆赫，周弘手有兵权，我虽奉职兰台，以纠举百寮为分内，然而胥吏末班无权无势，何必依捕风捉影之说蚍蜉撼树，去惹那周家？若日后辽军南下，边塞无可用之人，皇上欲重用周弘，必先安抚之，而安抚之法，自然便是平反周家今日罪咎。】

【天子当然不能有错，为人臣子，只能令誉在上，责在己。因此，周家重振之日，即也是我大限之期！今日这奏折不呈，则眼下家人遭殃前程无望，呈了，却又伏祸将来，如此左右为难，还不是拜他楚王所赐！？】

【举袖复又拭汗，心念百转，对其后话却又深深不以为然。遑论从前我二人各怀何等心思，时至今日，自然都不容周家再留一息生脉，可就凭他一介闲散亲王，既无封地又无官职，若非钻营媚上，又能允我多少真恩实惠？】

【如此想着，横竖眼前无虞，忌惮之心仿佛被他融融笑意化去几分，不耐渐流于眉目，急念家人安危，只接口道】

王爷过奖，王爷是为陛下分忧，下官亦为陛下分忧，不敢邀功，如今下官只请王爷先行放人，往后之事，来日方长，下官自当鞠躬尽力。

【不及细品他宽慰之语，背心一疼，一股凉意直透前胸，低头看去，却是一截剑锋明晃晃从胸口刺出。瞳孔陡然放大，迎头瞪向身前之人，抬手指他，几乎呲裂眼角。】

你。。。你。。。。！

【‘届时除了本王，还有谁可堪与？’蓦地明白了这话含义，国中无人，朝中无将，他若有备而战，届时自可施为一番，然而其若仅安于王爵，何必狠绝至此？难道他谋划拔锄周氏并非揣和天意，竟是为来日偷天换日肃清前障？此人所图之大，竟是自己梦中亦不敢料想！】

【利刃忽在体内一绞，剧痛钻心，忍不住惨哼一声，再要言语，口中血涌如泉。与妻儿重聚？他竟！！】

【身躯瘫软倒地，仍是满眼恨毒，那副谦和嘴脸，成此生最后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