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寝居】则阳馆

午后安宁，会稽山巅的雪仍不见消融迹象，中庭有风拂过，裹着深冬凉意凄凄，许是这天气缘故，那人的伤势才如顽雪不化，几日反复总不见好。冬日里来，药材本就稀缺，此一遭悉数都填进了天一馆，似个无底洞，怕捱不到一月就要见空。

愁，愁他，亦愁煞自己。

常听人言关心则乱，我总以为自己清修已久，早舍凡浊，原来妄念由生至死，不过一瞬光景。鼻尖儿盈着药味苦涩，手里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扇着炉火，摇摇头，长吁一口气，喝出白气，打眼望，仿若是他救下我时隔断烟渚曚昽的惊鸿一瞥。

有人踏阶而至，起身相迎。

“掌戒师叔。”

因冬衣一事，内里总有歉疚，事未办妥不说，如今还得劳驾沈师叔亲自出山，冒雪而行，一番牵扯下来，又是诸多麻烦。

“弟子本就无甚大碍。”

无非是历日劳心，偶显颓态，然事出因果，总要自己担待，况不是白亦非舍身，此时病榻上残喘之人应当是我。遭劫的情境历历在目，纵自己武功尚可，那样的阵仗，以一敌十尤是勉强，才让歹人钻了空子。

“师叔此来是要问亦……白公子之事？”

随即添上一句。

“自刀剑退隐，失了屏障，遑论城内城外，歹人愈发猖獗了。”

炉上炖的，已是今日的第二锅了，就着头一遭的药渣，添些水，就这般文火煨着，竟也让我熬出了药香。起身半盏茶的功夫，炉前的小凳儿又覆上一层薄雪，打眼望，雪霁的天儿不知何时又开始白絮飘飞，借着手里头攒的蒲扇拂了雪，索性挪到檐下，恰逢掌戒师叔也自顾地搬了凳子过来，两人就这般搁一处蹲着。

“他好些了，索性没伤着要害，不然这天寒地冻的，都没命捱到上山。”

一低头，入眼的是手背上豁长剑伤，先时没多少感觉，这会儿再看都已然结痂了，拿袖口堪堪掩住，免得叫旁人瞧见。

“我是进城时遇上白公子的，就着衣坊那些个单子，也多亏了他才能顺利谈下来，谁料出城时遭了这样的祸事，若是没遇上沈师叔……”

那些人是城外流民，听城里的人说，临县冬日遭了荒，数九时他们就在了，只是不晓得为何，扬州城门出入往来，成日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众，不乏大富大贵之人，缘何就瞧上我这芝麻绿豆点银钱。

“您是觉得此事蹊跷？”

忽忆懵懂时凄苦，而至太乙孤山寒壁，倥偬十八载春秋，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者，修心也。

炉火噼啪裂竹，唤人神思，掌戒一言，似金矢裂风，破我迷障。红尘百年，迩来不过须臾，修天心天性，不涉浊浪，不解尘寰，舍悟迷离皆是虚妄，道之一字，所求无非问心无愧。

昨夜积雪，捱在檐前秃枝，不肯碾落尘泥，今新雪如絮，终是难堪重负，铿然砸出一道浅坑。药汁煨足了时辰，多少苦涩悉数卷进凛冽风霜，回甘绵长，捧在手心时，暖得心尖儿都察觉不到凉意。

“师叔要同我一道么，总归是外来客，是非好歹，明月心盲眼拙的辨不明晰，还需师叔亲自去探才是正经。”

“既是如此，那明月便先行一步。”

辞别掌戒师叔，涉兰溪而至天一馆，豁然云舒，峰峦叠嶂处乍现天光，凛冬将亡，春来归。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