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致】空谷天音

————建元七年·冬————
刀剑春秋山庄地处扬州，少有降雪，庄内空谷中不过微积薄霜，一片银装素裹，清净怡人，于此处教孩子们习字再适合不过。

只是有言在先，入庄做先生有三不教“颂词雅诗不教，琴棋书画不通，忠君爱国不授。”故而无意卖弄，仅只读书写字罢了。

多是庄内家丁仆役的孩子，一个个并排而坐，小脸红扑扑的甚是可爱，自不求他们读死书，遂另辟蹊径，要众孩童右手写半个时辰，左手写半个时辰。兴许是出于新奇，收效倒还不错。

直至下课，微笑着将众人目送离去，独留自己于这空谷之中，这般轻松惬意的日子过着也是不错。

背手仰望，微风抚过衣衫，略有寒意。忆起曾经的日子，打从心底里羡慕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但他们也终究会长大成人，在这茫茫乱世之中又会如何自处。

不由心下感慨，叹道：“天地无心，生民亡命，往圣绝学，乱世不由人……”

忽闻身后传来一男声，想是庄内之人，回眸轻笑道：“在下可没有胸怀天下的志向，不过是市井落破之徒，承蒙洛公子收留，初来乍到倒让公子见笑了。”并非自谦，而是于己来说，一家之国的天下兴衰，当真没什么兴趣。却也不愿多做解释，未免聒噪。

转而回身，拱手一礼又道：“在下田桓，还请教公子名讳。”微风撩起数根青丝，划过面颊随风摇曳，依旧遮不住面上含着的一丝微笑。

姓萧？双眉微凝，却非自己性情古怪，只是对辽国萧氏感情极为复杂，难以言道。转而又想，萧姓者未必皆是辽人，故而有心试探。

“既然萧兄不拘俗礼，也不必称区区在下先生，若蒙不弃，一声田兄便可。”虽说做了先生，实则自觉并非什么读书人，游学天下不过为尊先父遗训，解心头疑惑，恪守本心而已。

“倒是萧兄，可是辽国萧氏族人。”

萧公子否认，不知为何心下却是松了口气。听人问话，心觉此人与洛少殇不同，心思缜密，双目如炬，洞若观火。

随手自桌上取来茶具，来到案前与其相对而坐，倒了一杯清茶递了过去：“为人师表，便要有个做派，故而此处没有备酒，便以茶代酒……方才在下唐突，还请见谅。”

而后理了理思绪：“萧兄的姓氏，让在下想起些许往事，不足挂齿。”

自己身世复杂，非辽非宋，似是天生便不容于天地一般。此间种种当世怕是连与自己共患难的杨剑都未尽数知晓，又何足与外人道，好似博取同情一样。

闻言，心中苦笑，自己入庄前有约三不教，琴棋书画便是其中之一，究其原因不过有二。

其一，自两年前重获自由后，游学天下时才初学音律，乐道、武道殊途同归，皆须得常年苦练，故而算不上熟通。

其二，艺琴者不是富家子弟，便是秦淮河上的乐师，自己落魄潦倒无意做那附庸风雅之人，也不以此谋生，遂不愿教习庄内孩童。

然已回绝面前之人一次，再拒恐生嫌隙，唯有硬着头皮来到案前。

手抚琴丝，乐器中，自己独爱筝琴，其音铿锵有力，低沉浑厚，与北方苍茫孤绝之气相应合。

大袖一挥，席地端坐，观琴弦二十有一，凝神静思稍许道：“在下琴艺低微，还望萧兄见谅。”

左手压弦，右手撩拨，起先声色平缓，喜乐悠扬，而后急转沉闷，苍凉悲切……越拨越快，一头青丝遮面，随琴声不住摇曳摆动，如疯如狂，最后渐渐归于平淡，无喜无悲，直到止歇。

琴音静止，一曲终却是苦多乐少，仿佛自己还未醒觉一般，双眼轻闭一动不动，稍久方才缓缓睁开，与那人相视一笑：“献丑了。”

------------建元八年·春---------------
自清明与暖儿一别，回到山庄时常感觉烦乱异常，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这日，庄内孩童下学，无意回返，独自留在空谷之中，凭栏听风，苦思武三叹武功破解之道。

在丹枫客栈与其放对，便觉此人内功深厚，又会移脉换穴的奇功，谅自己剑术再为精妙，徒手恐也难胜之分毫。

越想越觉无解，遂将镇纸压实，左手提笔，欲借习字来养性静心。

清风吹拂，撩起额前青丝，然自己不为所动任其在风中摇曳，虽是左手写字，却如使右臂，笔力如铁画银钩，洋洋洒洒，凝而不收，颇显狂放不羁。

“天地无心，生民亡命，往圣绝学，乱世不太平。”写完，宣纸之上，诸字竟也是反向而显。

忽闻身后有人，回身相望却是洛少殇之妹，名作凤凰，与其兄心地一般宽厚，没有寻常富家子弟的骄纵跋扈，故而心生亲近，双手做拱轻施一礼：“原是洛小姐到此，一时不察，还望见谅。”

转而听她询问，不觉看了看手中的毛笔，嘴角上扬，笑道：“闲来无事，便学着左手写画。”

似是觉得如此解释尚不明了，故而又道：“若是被那些腐儒大夫瞧见，自是以为不屑，然江湖之中便没恁多规矩，只当做练功，颇有裨益。”

听她言语，清脆悦耳，不乏可爱乖巧，不由心下欢喜，先前的郁闷一扫而光。

顺声低首看了看桌面上的字迹，摇头失笑，反向书写，虽是由上至下，却难以明辨。

也不做作，便取下镇纸，将那张宣纸面向自己端起，再转身与凤凰相对：“现下你再看看？”

如之相对，墨迹透过宣纸背面显现，于小姑娘而言却是正向，其上字迹，虽自觉算不得字字珠玑，却尚能辨别清楚。

眼中暗含一丝笑意，似是玩笑，又似询问。

“哈哈哈。”竟是不由自主的朗盛大笑。

小姑娘心思单纯，却也心灵福至，如此写画自是较寻常麻烦的多，古贤圣人多为右手，千百年之下形成上尊下卑，右大左小的习惯，“无出其右”正是因此而生。

然也不乏少数先天善左者，“旁门左道”应运出世。凡此种种皆属人道定式，并非天意，自认非迂腐之人，故而不以为意，也因此从未这般想过。

如今洛凤凰一语，让自己另有所悟，越发觉着眼前的女子天赋异禀。

顿了顿答道：“自是因为麻烦，才要练的不麻烦，左手若能习字写画，那可否使剑耍刀，左右如一呢？”

道理皆是前人所传，通悟却是因人而异，能单凭一句话就言明其根本，可见并非仅只于受教他人。

笑容依旧，微微颌首：“凤凰不必自谦，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已有自己的见解，我虽非满腹经纶，但自觉尚且读过两年书，然许多事至今还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又何必居功于旁人。”

心中思忖，若非本人有意，又怎能将这些道理记在心头，加以揣摩，兴许她心无旁骛，看待事物反倒比自己看得通透，料想其假以时日，亦或成为女中英杰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