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书院】状元桥

承平九年   冬

[前几日兄长给了我一本颜鲁公的《韵海镜源》，虽然只是拓本，但也是稀世珍品，颜体经朝历久，何以臻此？其见于功业文章，下至字画之微，盖可以望之而得其为人，唯筋骨二字可括，兄长知我慕公，秉情于书字，省启自身]

[我性寡淡，也只有在点笔飞扬中可窥疏宕纵意，但这颜公之字，元气淋漓，如弓弩蓄势，笔下追竞，腕力有缺，难印其风采一二，可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廊房外刚下了一场雪，京城的雪，厚且薄凉，就像遥望一角的皇宫殿檐，琉璃奢贵，却透着冰冷无情，有人在门外扫雪，沙沙声规律响起，纸上一字落尾在钩末，腕力取饱满之劲，圆转藏锋，眼见收势，却听门外——“啊！”杀猪般的叫声，腕一歪，狼毫蘸墨滑出去好远，好好一贴字成了鬼画符]

“我刚扫好的雪又让你踢得到处都是！”

“略略略，你打我啊，哈哈哈，澜清，你妹妹来找你了，正往这走呢！”

“你别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一阵风似的声音来的快去的也快，朝字贴盯了会儿，重重将笔一搁，将那纸揉皱在掌心随手扔进筒里，取了鹅毛大氅披在身上便朝外走去，正巧在状元桥上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步子一顿复又加快，及至前驻足，被风吹过的脸苍白中现出些暖意]

大冷的天怎么来了

[化雪时分最是严寒，她竟连件披风都不穿就这么傻愣愣站在桥上，不知道发什么呆，眉间鲜皱，朝那身边丫环轻轻一瞥，她便识趣的急忙回马车去取，剩我二人立于桥廊，抬手解了大氅展开一抖就系在了她身上]

以后这种事，用不着你亲自跑一趟，差下人送就可以

[她秀丽的脸在鹅毛簇拥下才总算缓了几分颜色，只是身量到底大了，将她整个人都裹在里面，愈显娇小，但无论如何也掩不去眉梢顾盼间渐次成熟的味道，她早已不似昔年提着裙摆紧紧跟在身后的小丫头，江家三小姐，还差一年便要及笄了]

[晃叹时如驹隙，也不忘提另外一个醒]

你往后就不要随意往廊房走动了，那里都是随我差不多大的儿郎，你该懂得避嫌

[应天书院虽为京城学府，官家子弟居多，但也不乏莨莠不齐，有些公子哥的习性实再教我入不得眼，便怕那些不求上进，游手好闲的纨绔污了她的眼，本着为她着想的原则，说出口的语气不容驳斥，毕竟印象里，她一向都是乖乖听好的好姑娘]

[母亲说漓儿刚生时肉乎乎像个粉嫩娃娃，我才刚过周岁就已经会蹒跚着到她身边抓着她的小手笑得咯咯咯不放，那时便说，江家三子，兄长肖父，我与漓儿肖母，合该是天生的兄妹，自小情意笃深]

[长到如今，我早已没了儿时的影子，她却还印刻在一颦一笑中宛如当年母亲嫁入江府时的模样]

[心智霍开，我们早已过了嬉戏玩闹的年纪，禀承了父兄的礼仪刻教，我把江家弟子该有的气度形象分毫不差的展现在人前，似那一身儒雅清俊的衣袍，清风徐来，流云舒卷]

[但心底下对这妹妹的疼惜，不遑他人半分，对旁人骨子里的冷淡到她面前，总抗不过两三句娇缠亲密，一记拖了音的“澜清哥哥”嚅嚅的仿佛绵线扯了心尖，教我最看不得她这副模样，却不得不承认这种被依赖撒娇的感觉很是受用，当下神色不显，只是不动声色的扬了唇，轻斥的话带着明显可察的宠溺]

我只是让你不要随意去廊房，毕竟都是学生住宿的地方，诸多不便，又没让你不来书院，你紧张什么

[看她眉间蹙起的委屈模样，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抚平，却只是拢了拢她身上的大氅衣襟]

说是带吃的给我，在哪呢

[听她叨叨不停的将那些吃食如数家珍的抖出口，却是半晌才发现身侧早没了丫环的影子，一脸茫然的问过来，教我有些哭笑不得]

[远远一道人影跑来，正是她贴身婢女荷泽，手上拿着厚厚的披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见她主子身上已然盖了大氅，一时怔然无措]

“你手上的食盒呢”

“啊….刚才给小姐去拿披风的时候就顺手放在马车上了”

[看着她主仆二人互动，浅浅笑意漾于眼底，那丫环刚才被自己无声责备了一次，又怕这次弄巧成拙，还把带来的吃食都忘在了车上，怯懦害怕的眼神偷偷瞄来，却还饱含委屈，这德行真是和她主子学了个十成十]

[闭目弗叹，阖睁道]

罢了，我随你们一起去取吧，这来来回回的路也不好走

[积雪还未消融，带着湿漉踩在厚实的靴底，还能听到“嘎吱”声响，走向书院门口时遇到几个同窗，三两成群朝这边望来，面上满是趣味跃然]

“呀澜清，你妹妹又来找你了啊，几日不见又漂亮了，我是你哥在经义斋的同窗，漓妹妹有空常来玩啊”

[自来熟的脸皮比城墙还厚，教我一眼瞥去尽是嫌弃，只扯了步子往前，侧头说了句]

不用理他们

[她站在矮凳上挡住我大半视线，背后的天空一碧如洗，雪后初晴的阳光照射而来，沥作细尘上下浮萍在她白晳的脸上，清晰可见细微绒毛，嘴边梨涡亦如投石静湖泛起的涟漪，此时彼时的岁月静好让我身在这隆冬萧索，却仿佛置身暖流，淌过四肢百骸，舒慰无比]

[接过食盒，漆盒本是冰凉，却因那份心意而灼热了温度，教我小心搁于身前，听着絮絮语，清眸含润，眼底笑意如碧波粼水将她轻罩]

早些回去，莫在外贪玩，好好照顾三小姐

[最后句话是朝着忠叔与荷泽说的，他们自不敢怠对，点头称是，身后有钟声响起，课堂即将开课，不宜再久留，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抚了抚她的脑袋，道了声“我走了”，转身离开]

【今日本不用上课，但我习惯来书楼阅书，远远见桥上一人，念及交情，便还是上前打了声招呼】

子渊

【见他一副慌乱失措模样，有些讶异，又见他手上动作，只做不解，却也不多问，只是如常】

我来书楼阅书，你是约了人？

【他手上攥捏的纸飘到脚下，下意识去捡，本无意窥视他人隐私，但熟悉的字迹入眼，却让眉峰一皱，转向了他】

这是漓儿的笔迹？

【脸色一冷，开口就是质问】

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会有损女儿家声誉，她年纪小不懂，你也不懂么

事关家妹闺誉，即便你说我迂腐，我也不得不用世俗眼光去对待

【毕竟世人多庸俗之辈，若置漓儿于流言蜚语中，便是我之责】

你若如你所说心中磊落，又为何害怕被我知道

【话虽如此，却是对他品行了解，自然也同样相信漓儿为人，但男女之防不得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