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书院】演武场

文兴四年 春

【清正古朴的院门外仰头望一望牌匾，向晚时分的余晖漫洒在遒劲题字上，比着严正静谧的观津书院，更多了两分亲近平和之感。心中觉得畅快，脚步轻快，头一回正大光明地进了书院】

【估摸着武院学子应当尚在演武场上操演，一路边游边赏，待逛至阅看台边寻了个地，犹能看见场上几位倜傥郎君挽弓骑射的模样】

【隐约觉着其中一位有些面熟，尚不及细看，就听得身后一句嬉笑揶揄】这不是陆家小娘子吗？

【打肩梢里回头，一番打量，认出几人原是镇州市井里游手好闲的懒散人，曾目睹过几回自个儿翻墙进书院观摩却叫护院弟子请出门来的滑稽事，又在背后编排过几句陆家镖局的风凉话，被自己气冲冲地追了两条街，算是结下过一点小梁子。原本浑不把这样的人放在心上，可偏偏这几人心窄，打量自个儿离了熟悉故地，身边也无亲眷友人作陪，为着上回的事儿心头痒痒，愈发蹬鼻子上脸起来。就听为首的一个拿腔拿调道】小娘子在镇州的书院里学不着武艺，就跑来京城的书院偷师啦？不知是来学把式，还是来会汉子呀？要我们哥几个说，当真是千层鞋底子作腮帮子咯。

【那人说着竖起一根指头往面颊上刮刮，引得几人一阵哄笑】

【冷下脸来，余光瞟过校场上的演练之人，不欲有人听到这番尖酸之言。低声冷喝】滚开。

【那几人相互挤挤眼睛，不为所动，反倒嘻嘻哈哈笑起来。一个马脸高个儿的就阴阳怪气道】按说陆家镖局，百年的老招牌，怎么偏生到了陆老爷子这辈就断了香火，偌大一个陆家竟只得了一个女娃娃。焉不知是不是祖上干了什么缺德事，才招来这现世报哦——

【这番话着实阴毒，当下气得一团火憋在胸口。握紧了拳朝人踏近两步，背后几声嘈杂响动，仿佛有人正大步行来。当下却管不得这许多，也不顾这番情形落在外人眼中是否不妥，手往后腰一摸，就打算动手狠狠教训这几多小人。可却偏偏一摸空——今日逛书院原本兴致颇好，趁手的小匕短刀自然一样都不曾带】

【几人佯露了惊恐样，“哎哟”、“好怕”一通乱叫，乍见自己动作突止，转瞬之间明白过来，愈发嬉皮笑脸挑衅起来】

【怒气头上四下一瞟，眼见着双台坐下一块巴掌大的尖棱石子儿，俯身一把握到手里，锋锐石刃打了个旋，耸身就朝最近的一个扑去】我把你这烂了嘴的——

【脱兔般的势头，携不容转圜的力道全力前扑，锐利石锋划出一道闪，生生逼退居后的两个鼠狗之辈。第三人为气势所震，叫我拿住衣襟，脚下胡乱倒退，不巧踩上另一人不及撤开的鞋面，当下滑脚，结结实实仰跌在冷硬地面上】

【就着这一扑之势将人压制在地，右手狠狠挥下，毫不犹豫地朝那人面上招呼。这人抬膝蹬腿脱身不成，急忙伸手护住面庞，只一瞬，尖利石角划破他衣袖，扎进皮肉，带出一道深红血痕。那人同伴见见了血，陆氏抬手又是一记要挥下，知道她是动了真格，赶忙上来一边一个拽住地上之人的胳膊就往外拖】

【本不可能就这样放了人去，却正好入耳身侧人不高不低的一番话。转脸回顾，力气一松，叫那三人骂骂咧咧，逃将出来】

【心知自个儿此时的姿态模样着实不成规矩，气犹未消，别过头极短促地打鼻端呼出口气，左手一拂鬓角发，将尖石抛入场边草丛，冷脸站起身来】

【朝韩琦驻足的方向退了两步，眼睛仍直端端地盯着那嘴欠三人。目不斜视里不辨喜怒地应声】是啊，多谢韩小郎君解围。

【轻轻哼笑】若不是小郎君前来，我今日势必打落这几个混球的牙，叫他们知晓背后嚼舌的业报。

【扬眉斥道】还不快走！

【马脸和塌鼻已生了退意，被伤了手臂的那个却发作起来，一肩膀甩开同伴的手，延脖怪叫】陆小郎？分明是个姑娘家，还妄充什么小郎！你爷爷我才是正经的萧郎呢！

【又冲着韩琦刻薄道】身后这个看起来倒是个小郎，胳膊还没爷棒槌粗，也想来为她出头么！

【才压下去的火气“噌”地窜了头，面上一阵红白，本能地想上前揍他。却顾忌着身侧有人，亦不值当为这般无赖之辈费口舌，可心中到底被他话里有话的秽言所噎，深吸了口气，生生郁结在胸口，一时竟叱不出话】

【耳后有风，蜜桔破空正中那人面门，韩琦身形倏动，已摆开拳脚往三人身上招呼】

【心底正蕴着一腔火气，乐得见他三人吃些苦头。抱臂扬颌站着，只打余光里漠然俯下一眼，听着哎呦讨饶之话，不为所动地哼了一声，更是在韩琦一手一个将人抛上擂台，意欲下重手解气时，冲台上哀叫之人挑一挑眉，露出个“滋味如何”的笑，轻轻快快回道】小郎君请便~

【台下痛快看了几眼，览尽其人狼狈模样，心底着实解气，笑里摇头，真心实意地为韩琦鼓了两掌】

【台上打滚鼠窜之人已彻底歇了气焰，韩琦却仍不收回拳脚，身周起哄叫好的，怕惹是非转头而去的，上前劝架拦人的，火急火燎去寻陈钤的，间或几个垫脚瞭望夫子踪迹的，乌压压围了一圈】

【本不想因这等宵小狂言而在应天书院惹出事端，趁着韩琦罢手的功夫，赶上前端端正正地向他作礼拱手】韩小郎君好身手，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上可挽弓猎鹰，下可为民打鼠，小琅着实佩服。

【往后瞄瞄那几个告饶服软的，舒怀笑笑，抬手比个“请”的手势，当先与人一同往外走】我也消气啦，就放他们走吧。

【顺道同周遭围观的学子点头示意】多谢各位捧场，“比试”已了，趁着夫子没来，大家也各自散了吧。

【待得身边人陆续走远，演武场重归清静，私下又将韩琦赞谢了一番。为着同是一乡人，又在观津书院略有照面，有心与他多热络几分】好奇问小郎君一句：那陈钤究竟是什么人？韩小郎君急公好义，又身手不凡，他竟降得住你？

【韩琦第一回问时自己不过微微一笑，旋即拿陈钤岔了过去。此时与人在廊下同坐，明眸清亮，礼貌地打量他面上神情，听得认真】竟是这般文武兼济的英才，不知这位郎君年岁几何？若有幸，我可真想结识一番。

【再三听他提起书院之事，料想自个儿在观津书院翻墙蹭课的事情也算得上屡战得名，些许赧然，却照实答道】想学本事啊。  

【支肘托腮，偏头去看回廊栏台之下杂植的草木】我听说，应天书院有一位女夫子，骑术精湛，射术超群，更身怀统兵之才。心底里倾慕，很想亲身拜见。  

【若有所思，顾自道】书院不收女学生又有何妨，若有武艺精熟之人作友，肯悉心指点我一二，天长日久，我必能有所精进。  

【忽而转头与人玩笑】要我说，韩小郎君若肯，那就很好啊。

【听得出他二人感情颇好，自自然然顺嘴笑说】我记得前朝有一位神勇武将，史书里为他作传，称其“美容仪，善骑射，风度弘雅，心怀奇谋大略”，我虽不曾亲见过这位陈郎君，听你说来，倒觉得有几分昔日大将的风采。

【话里尽是不逾矩的神往和愿与之相交的意味】韩小郎君能与他兄弟相称，着实令人欣羡。

【恰逢人提起谢夫子的传言，歪头悄悄听了一耳朵。为着曾听过几许书院学子的私传，面庞微红】可不敢在背后这样议论夫子的。

【知他话里好意，闲话间便也顺口应下】小郎君说的也在理。但凡我——

【本有一言不妨头跃上舌根，张一张口却闭上了。料想他本不知其中缘故，自己也不欲将此事外扬，低头微一思索，扬起面儿来，犹是意气风光模样，眼中一点黠慧】那我可与韩小郎君约好了——每日下了午课，但凡你得空，我便来书院与你切磋武艺。若是小郎君怕惹人闲话，咱们大可换个地方。小郎君也莫要因为我是女子就有意相让，比试较量，就是要有来有往的才有意趣。

文兴二年 夏

陆小琅
【时值初夏，严正雅静的应天书院里隐有蝉鸣，气派的方正院门难掩门扇间一隙幽深苍郁的景象，葱茏枝干掩映着绕院白墙，愈发显出庄重古意来】

【独身坐在书院斜对面的一道小石阶上，两手歪着支在膝头，闷闷托腮注目着进出书院的襕袍士子和白衣书生，间或两个给年轻读书郎们送家生物件儿的贵家奴仆，让守门小哥验过身份，也都顺利进去了】

【思来想去好半晌，也没能琢磨出个像样的非出入书院不可的理由。生怕在门外晃悠久了被守卫记住，心底一叹，到底还是老办法最靠得住】

【这便拍拍裙角站起来，沿着书院外墙一路绕到僻静远人的拐角，恰逢一棵结实虬劲的歪脖子树从墙后倒垂出来，往后退了几步，估摸着树与墙顶的距离，运劲一个狸猫扑鸟的功夫就翻身上了树，三两下攀上墙头，蹑手蹑脚地蹲在瓦片上朝下好奇一张望——似乎是个清静的独门小院，院中空庭里几许散落木桶，院东头一间阖着木门的小小值房，墙对处是一溜儿排开的敞阔马厩，里头数十匹匀肩长腿的好马正优哉游哉地嚼食草料。院外更远一些，则是一片敞阔黄沙地，虎旗箭垛一应俱全，此时场上遥遥有马蹄踏过的痕迹，远近却空无一人】

【心里甚是感慨选对了地方，自自在在地背过身，打算踩着歪脖树下去。右脚正踏在树干上，低头寻落脚之处，忽闻身后庑房门吱呀一声，紧跟着传来人声】

【心里一惊，左脚擦着枝干一打滑，闭紧了眼往下落时只来得及打嗓子里憋出一声】

啊啊啊啊——

【好容易勉强站住了，却一脚踹翻了墙根下打满了水的木桶，清晃晃一桶水朝着来人方向“哗啦”一下泼出】

【低头顺着水痕痕迹转身，还未敢抬头看人，当先红着脸讪讪道】

对，对不住啊……

怪我怪我……

【低头又道了两声歉，这会儿顺着清清水痕边的那双皂靴朝上一打亮，入眼是个书院学子打扮的小读书郎，眉清目秀的脸上还带着溅高的水珠儿微微发亮，看个头，尚且还没有我高】

【呼，还好没撞上负责书院洒扫的严苛老伯，不然下一刻就该挨批了】

【原想着就按在观津书院常用的那套，巧言忽悠他一遭便罢了。谁知拎起的气儿还没松下来，紧跟着听见他误将我当作闯宅的毛贼，当下摆出一副凛然正气，要开嗓喊人的架势来。赶忙压低了声音，拼命朝他摆手】

哎别别别——

【要是这小郎君叫起来引来旁人，那自己这趟书院蹭课的行动，可不还未打响就要夭折了！】

【脊上倏然冒出一溜冷汗，脑中还未琢磨出个办法，脚下已忙不迭地飞扑上去，伸长了胳膊就要去捂他几欲张口的嘴】

【捂也不敢真捂，掌心堪堪停在他面庞前一毫之距，话赶着话半点不敢打磕绊】

小兄弟，我给你再打一桶来好么？一桶水不够就打两桶，你别喊人，千万别喊人……

【屈膝半蹲在他身前，比人矮了半头，垮着一张小包子脸，半是委屈半是丧气地同他告诉】
小郎君，我不是坏人，就是想进书院来瞧武生上课，这不是没找到门路，才冒险翻墙的嘛。

【不及一弹指的功夫，就在被赶走的边缘周游了一遍，回过神来，仍旧是合掌抵着下巴，恳切央求的样子】

【半点没因他年岁小而掉以轻心，一颗心在腔子里突突地跳，明招睁得老大，分毫不漏地打量他神情】

【好在不多时，这小郎君便缓和了面色，瞧着也不像是会再喊起来的有意捉弄之辈，这才舒出一口气来：老天保佑，可算是把这惊天动地的一声呼喊给堵回去了】

【慢慢放下合十的双手，拍拍裙衫站直了，多少有些无可奈何地摇头】

若真有这么简单就好啦……书院不收女子入学，而且——

【懊丧地将一小块土石用鞋尖踢出两尺远，满脸都是“莫要同我提大道理”的固执模样】

我爹也不看好。

【这话倒是不错，万事开头难，我既凭着在观津书院爬树翻墙练就的一身本事溜进应天书院来，可见蹭课之路还是曙光一片】

【心底暗自鼓劲，一扫片刻前的赌气慌乱，冲这小读书郎舒眉一笑，弯腰去拾倒在地上的木桶】

小郎君，我帮你打桶水来吧，咱们可说好了，我赔你一桶水，你就悄悄地当没见过我呀。

【井台就在院子里，打水这等事平日里就做惯了，三两下拉出清晃晃一桶水，握着木桶柄递去时没松手，歪头一眨眼】

或者我再帮你抹个栏杆，你同我讲一讲书院里的事情？我还是头一次来应天书院呢，若不是赶巧遇上你，都不知道是哪些英武夫子教武艺，又有哪个严厉夫子要避着走？

文兴二年，夏

【这两日书院里负责洒扫马厩的小哥告了假，正巧上回混了面熟的李小兄弟也够义气，恰好在这关头又被夫子罚来刷马厩，这便照着两人先前说好的，我悄悄换上扫院小哥的衣裳进来，替了他在这大太阳下头挑水抹栏杆，一边听他有模有样地讲近日武学课上的所得】

【间或听着一句，沉吟寻思，依旧不太能在脑海中描摹出半分引弦而射的手法，擦横栏的手不由停下，打肩头回首瞧他，正对上他望过来的一双眼，弯眉一笑】

上回你说的，射箭控弦只有两种正统路数：要么是中指压大指，头指当弦的中原法，要么是以头指压勾指的胡法，我想了想，还是不太明白——要不你去借张弓来，这儿也没人，给我比划比划？

【这主意不错，爽快应下，又伸臂给他圈出从栅栏到马厩中段的一片】

说得也是，你瞧，这儿到这儿，我都擦过了，你那头也差不多，咱们再多半刻就一定好了。

【艳阳虽高，心底却因为能学本事的盼头而更添干劲，往桶里绞净了抹布上淋淋漓漓的清水，三下五除二，将马厩前低低的栏杆都擦了一遍】

【退后两步打量过小院周遭，清亮的日光映在微湿的木栏上，如同无数烁动的小小粼光。心里很明快，将最后一点脏水仔细泼了草根下，又拧干抹布搭在井台上，擦干了两手整一整衣装，又扶稳了头顶的发冠，自个儿觉得还算像模像样，忽就生出一点玩心，回转身来要人端看】

嘿你说，我这么扮上，同廊房里洒扫庭院来补贴束脩的学子是不是还挺像的？

【学着俊朗学子的模样负手走了几步，觉得今朝一定能瞒过人去，脚下生风地跟在李骐身后一同往靶场去，一面回想儿时往事，给他说一说这其中的机缘】

要说十五年前，我家镖局传承百年的名号那还是威风八面的。来替我娘看相的稳婆说了，我爹一定一举得个小子。
我爹说，既托生了个走镖路的汉子，必定是英武壮健，将来要继承他陆家镖头的位置，就该有个响当当的名字才行。特意请了镇州坊间一个惯会给人测字取名的秀才，翻了大半本《说文解字》，才挑出来这么一个“琅”字。

【微微一耸肩，却也没有半分抱怨的意思，更挺直了一点儿肩背，迈步走出飒爽利落的模样】

天晓得我今生注定是个女儿身，我爹便愁压不住这字儿，还是我娘发话，说是加个“小”字，可不就是姑娘家的名儿了么？

【前头两个正收拾箭具的书院学生瞧着面生，这会儿便拿胳膊肘推推李骐，示意他去打头，自个儿跟在后头左右张望，一面顺着前话问他】

李小郎，你可有兄弟吗？

【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想的是“我娘若知道咱家到了我这一辈独独只得了一个女娃，一定愁坏了”，悄悄地没有接这话，跟在人后头挑了一把可供初学的轻巧小弓，垂手握着，在他讲述当年情状的时候贴近了，伸手将他发顶的高度比来眉前，弯眉一乐】

这么说，你来书院做武学弟子，是为了强身健体？我没有兄弟，不成想你也没有姐妹，我既作了这男子打扮，咱俩站在一块，倒像是兄弟一样。

【话音才落，就见他取箭搭上弓弦。忙退开两步，从旁细观他引弦时的指法与拉弓时腰背的使力位置。直看着他认真射过两箭，迎上他回转的目光点了点头】

李小夫子说得有理，我先记下了。

【寻了正位站到临近的一个箭垛前，将手里小弓摆正，手里添力拉来胸前。深吸口气，再使力后拉，弓弦更开些许，但仍旧算不得开满。自个儿与弓僵持了一小会，松了力气，捶捶肩臂，重新对着箭垛调整过站姿，将膝头正对，举弓间隙里和他说】

不过我瞧着，我还是先把射箭总决记熟了，把这怀中吐月的架势给练出来，再来琢磨该如何射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