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

每年春季组织的郊游似乎成了应天书院约定俗成的活动，四月伊始，芳菲早绽，相国寺有大儒讲经的消息在学子中口耳相传，正当春闱前夕，院长便指了经义斋的夫子们带队，算是临时抱个佛脚，一行五十余人浩浩荡荡就奔京郊去了。

虽说打着个冠冕堂皇的旗号，到底是郊游，学子中不乏有武院的，听不惯这讲经论道，正低声商量着一会儿散了要去哪里跑马猎兔，李寒山那厮却悄鸟了声儿凑过来。

要说怪事，我确乎有所耳闻，书院教习玄学，粗浅学过些梅花易数、紫薇飞星，多少有规可彰，有迹可循，甚么得道飞升、坐化成仙，也不晓得打哪里来的胡言乱语，不嫌脏了观音娘娘的眼。

“传得沸沸扬扬，不听说都难。”

睇去一眼，不明所以，但他每每找我，准没什么好事。

“只是传闻在观音像前得道的可皆是女子，孟直兄这样的，只怕娘娘不肯收。”

有人搞鬼，那又如何，若此间当真包藏猫腻，丢了这许多姑娘，总归有人要去官府报案，合该归属大理寺着人查实。

“于我而言，早早将科举这事了了才是最有意义的。”

话虽如此，我志却不在科举，私下里加紧筹备的倒是太医院一年一次的试补，他笑得一脸心怀鬼胎，瞧得我背脊一阵寒凉，只想快快将人打发了，才不要糊里糊涂去趟什么观音案的浑水，得不偿失。

熟料李寒山最是没脸没皮，更是仗着拿了我的短处耀武扬威。

“李寒山你！”

奈何偏就被他拿捏得死死的，没好气地一拂他搂过来的手，方才那声儿喊得大了些，已有好几个同僚回过头来瞧热闹，我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趁着散队，连忙揪着人衣袖拉到寺中角落一棵大树下。

“这是最后一次！你再说那个事儿，下回我让齐卫均逮着你就揍！”这已是我口中说出过的最重的威胁了，也不管他听没听进去，“说吧，你要怎么查，若要引蛇出洞，拉我可没用，你家不是有个妹妹嘛。”

“李寒山！”

也不知道是第几回连名带姓地吼他，我自当是应天书院一等一的好脾气，落在他跟前儿是如何也淡定不下来，碍着脸皮，警惕环望四周，一把捞过他搭过来的裙衫，瞧那一身身比这山寺的桃花儿还要艳上几分，索性一把给他塞回箱子里，没好气地合上箱盖。

四下无人，又压了压声音，咬牙切齿。

“你！你早就计划好的？！”

武院常有学子嘲我男生女相又体量单薄，远不比他们魁梧，不知男子气概为何，平生也最恨别人谈及这张脸，俊俏有余，英武不足。李寒山拿出女装时便明了他的计划，他如何能让自家妹妹涉险，算盘这才打在了我头上。

家父官居御史中丞，秉性最是刚直不阿，我自小耳濡目染，先前应了他，现下反悔就非君子所为，二来还得碍着那劳什子交欢大乐赋……

嘴角一抽，定了心。

“要我穿可以，只是失踪者皆是贵眷，哪能孤身出门，再不济也得带个丫头。”

“做戏得全须全尾，是吧，孟、直、兄。”

见他捡了件儿水蓝色的衫子兜头就穿，更是掏出镜子兀自往自个儿脸上涂抹，皆是女子的玩意儿，我甚而连哪盒是香粉哪盒是胭脂都分不清，这熟门熟路的，让人不由得遐想他私底下是不是经常如此这般，分明是自己想穿女装，偏还要带上我，欲盖弥彰，掩人耳目。

李寒山，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既是要扮官亲女眷，衣着总不能太过寒酸，捞了条藕荷色的往自个儿身上比比，总比那粉的好，一咬牙，寻了个角落换上，头一回穿，没甚么经验，这女装繁复，也忒难穿，好在李寒山那一腔仗义无处伸张，到底是摆弄妥帖了。

末了寻了一围纱帽将脸挡住，他那张碎嘴哒哒哒说个没完，一手挑了帘，瞪去一眼。

“走了，元芳。”

——结——

观音像之事前一阵闹得沸沸扬扬，奇闻诡事过耳便罢，不盈于心，可瞧李寒山的阵仗，确是对这事颇为上心，一路走来，他显然对大相国寺的一砖一瓦了然于胸，我不由深刻怀疑自个儿到底为何要来淌这趟浑水。

跟着他走总是没错，七弯八绕走上一阵，已经离大殿越来越远，愈想愈不对劲，既然灵验，想来该是个香火鼎盛之处，何至安排到这犄角旮旯，生怕被人知道似的，隔着薄纱环望，四下除了我与李寒山，并无香客。

事出异常必有鬼，这不正疑惑着，忽而被个黄衫老和尚拦了去路，伫了脚步。

那厮眸眼未抬，聆言，揖个佛礼：“女施主，拜佛无需择庙宇。”

嚯，是要赶人了。

“师父，虽道拜佛无需择庙宇，然佛自在心，像即为方便法，拜何处不是拜，我二人来此，自以为有三分佛缘，还望看在我二人虔诚之心，通融一番。”

李寒山带我来此，我当他万全之法已然周备，熟料临阵却认了怂，以致我俩如今连这八宝琉璃殿的大门儿都进不去，又遑论探查甚么观音像，还说筹谋已久，八成就是一时兴起，一个识人不淑，怎的就攀上他这混不吝的同年。

过耳又是一声“拜佛无需择庙宇”，我一番说辞泥牛入海，那僧只做充耳不闻，端一派法相庄严，生人勿进的姿态。

我伸手往后偷偷扯了一把李寒山的裙子，而后如普通香客般朝和尚揖个佛礼，随意给自个儿找了个台阶告离，拉着李寒山就走，待到了离八宝琉璃殿稍远的偏僻地儿方摘了兜帽。

“不对劲。”我若有所思，摇了摇头，“按说这大相国寺历来是以佛法渡万民，僧弥该以行苦而悟道，而诸法万象，善缘乃是本根，你方才看没看到那和尚，虽说似笑非笑一脸和善，我却觉得他生了一脸凶相，只怕再对峙下去，我俩要被他宰了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