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室】万藏楼

闻她此言眼微垂，默然思索。当年下山浪迹江湖便是因无情报无人脉才行宛如大海捞针的举动，偏也叫我运气好，碰到了点线索。可事成后我心忧虑，才决意暗中安排合适人选为我搜集情报以备不时之需，只是道观清修，此事难与旁人商议。因而我所择之人，购置产业皆是从我私藏中出。

此刻她无前路，我难同行，只能委托她人了。拢袖抬目，观这万藏楼深夜寂静，言语淡然：“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我识得一个人，在扬州城中开着客栈，那客栈名叫云天，掌柜姓苏。你下了山直接去她那告知身份及所求之事，她那指不定能为你寻到些什么。”

视线稍低，复又观她神情：“比起毫无头绪，这一二机会你应当抓得住。”

虽是欢悦几分，可到底平日里头安静惯了，安分坐在桌前，便又如开始一般沉静下来。

“弟子的意思是，必定不会出了这山门，便给师门蒙羞。”

“师父那边，弟子明日便去与她详说”

若是师父不答应，她再将叶师叔搬出来当个说客。在心中默默添上一句，她便抿了抿唇，一双眸中忽的有几分迟疑。
只是这天下之大，又过去了那么多年，燕山府路倒是好走，可是看望过爹娘过后，她又该去往何处寻找小妹，心中倒是没什么思量了。

“只是...我不知该去哪儿找小妹，我与小妹是在河北一带走失，可我能走到扬州，却不知道小妹会走到什么地方...”

“你怕自个拖累师门？”

听到这话是笑起来，却不是嘲而是有些无可奈何。我立身门中看似最守规矩，然而也是个私心甚重的人，例如思过崖上那人存在因我一手压下才在门中毫不知情。然而他之身份说出只怕连累的不止是我更有整个太乙，比她所言拖累，我看似亡羊补牢却也为时未晚，只是这些也与她说不得，只继续笑着

“你又不曾杀人放火，我何惧你拖累师门。只是道医一脉甚少涉武，心中所忧不过怕是半路出事。既然你说没有问题，那允你这两日内收拾好离开。但你自个也要与慕师妹说一声，免得她担心。”

毕竟女子心细，我所不能想到之事也许慕师妹能为我补上缺漏。

当他话一出口，原本以为会是劝她此时年幼，不适于下山。何况叶师叔是观中掌戒，定比师父更遵循那些门规才是....只是如此想，叶师叔在她头顶上轻抚一下，少女便是几分神情微黯，再将整句听罢，倒是愣在那处。

可她也伶俐，只是眨眼一下，眸中一丝愁便转了些欢悦。
如此便有些失了方才沉静模样，半跪起来，一双手撑上了身前的桌台，眸光莹莹便似盛了夏夜星光明烁。

“叶师叔答应让我下山去了？”

甫一出口，才觉出有些失态。才坐下身来，老老实实将薄被又在身上披好，眼尾弯弯却依旧掩盖不住少女的喜悦。

“弟子虽不是自幼时便在山上，可这些年来师父也教会我许多东西。既然要下山，我定会尽力周全自己，不拖累师门。”

闻她言中沉静，听不见半点怨念，倒是个体贴人的孩子。比之明月有过之而无不及，然慕师妹门下皆是这等性子，总让我这掌戒真正不知作何表情。说门人懂事省我费心算好，可见过红尘百种，总有不忍。

因为暖黄的灯光中，只抬了手摸摸她脑袋，笑道：“本想问你是否做好万全准备，只是仔细一想，我当年下山时也才比你大个一两岁，若你觉得此行无碍，便准备准备去吧。”蓦地收手，看着她时笑容依旧温和。但出口的话却是不容置疑：“我可以为你和你师父谈谈此事，也可以让你下山，但一切的前提你要明白，若无完全准备贸然离开，至那时师门远在千里之外，可是救不得你的。”

江湖，非亲眼所见不能其中残酷。太乙门人终不能隐世一生，我欣慰她有此心，却也担忧她这般年纪离开是否会遇到危险。这些，想来她也明白。

小小心思自然是瞒不过叶师叔。虽太乙观中有门规戒律，可上山六年已过，虽是清修，平日里遵从师父嘱命，不至于无事可做，可闲暇之时，仍有未断的琐事在这观门之外，在这会稽山下，或是在这荆湖路外更远的地方。

“是，弟子想下山，先回凉州一趟，看看家中父母如何。”

阿爹阿娘虽将她二人送走，可当初在陇西城也想是将她们送入一户大人家做几年丫鬟，过些日子到了年岁亦可离开。谁想遭遇了倒卖人口的黑贩，这才将她二人带离了凉州。
她与小珏逃脱之后，自知不可回家，便漫无目的地一路往东行，又因暴雨天在山中走失，她才一路辗转至扬州，遇到了师父。

“另外...也想沿途打听打听小妹的消息。”

“虽已过六年， 弟子心中仍有挂念。”

这副老成的模样，在我十六岁时也少见到。而我师兄又是个不正经的，偶见他几次火气，也是眨眼消弭。直至那一年鬼刹镇初遇萧兄，我才知晓这些年行动在旁人眼中竟也算得上老成，真正叫人愕然之余又无话可说。

但那也是及冠才有的模样，扬州城中与她这般年纪的少女大抵都是笑容灿烂不谙世事的，可踏入太乙观，总有几分愁苦藏在心中，让人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残酷。我不知这算不算揠苗助长，只觉得多点心思也许是件好事。

因而闻她这声询问，也只是微微笑了下。

“想下山了？”

其实不冷。
她稍稍探颈，将脸给露出来。不过脸颊轮廓紧贴着薄被，确实暖和不少。那阵儿刚到太乙，因为前两年颠沛流离，身子虚弱了些，不过师父喂她吃了好些日子调理的汤汤水水，现在瞧来是好了不少。

索性在桌前坐下了，一团娇小裹在被子里头，像个麻团儿似的，挪一挪，视线往烛火上一搭，便不挪开了。

“刚满六个年头，弟子是三年夏天的时候随师父上山的。”

叶师叔是道观里头的掌戒，按说是比师父更严肃些。又或许是她此刻仍犯着点儿困，所以瞧着师叔比平日里要温和点儿。

“师叔，依从惯例，弟子何时能下山游历？”

或许...或许师叔比师父要好说服些呢。

“披着被子就过来，是会着凉的。”

并没有直接拒绝她，只是微微笑着指出她现在模样可不算是能找东西的好时候。少女年幼，纵然避开巡查弟子，此刻披露而来，也沾了寒气。可惜周边并无外袍，只能起身为她将被子拢了拢，更衬得少女脸小，像是因过往才至如今仍窥得几分憔悴。

——却不敢小觑。

因是心执难放，才有超出常人的毅力让她行了两年自燕北来到江南。或是亲朋疏离，此刻见不得半点怨恨。那道希望，应是为她分散的胞妹所留。天南海北，也不知那女娃又去了何处。

“钰儿。”

灯台光映藏室半壁暖黄，亦倒衬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对望。视线稍低，看着她时唤名语气温和。掌戒威严，此刻并不适合，因此顾她情绪。

“你来太乙也快六年了吧？”

万藏楼中也很安静。
每到入夜时，太乙观中便会变得一片静谧，她还记得刚来那会儿，她总要去师父的屋子里头待上一阵，才肯回去睡觉。从须弥山到扬州，那样的距离，她走了两年。说来也并不是很长的时间，可对于那时候的她却仿佛很是漫长。以至于午夜梦回时，她总记得那时，小珏的哭声总萦绕耳畔，很清晰，又很是模糊。

一瞬的失神，在望见烛火忽的跃动一下后便转神惊醒。临桌案前蹲下身，抿一抿唇。

“弟子帮师叔找找吧？万藏楼这阵子我常来，有的东西还算清楚。”

说来上山已有六个年头，她有时也想下山再去找找，沿着曾经的路线一路找回去。纵是找不见小珏，或许回到须弥山下，还能看看阿爹阿娘。她也曾怨过，怨阿爹阿娘将她们遗弃，只因为村子里的那些流言蜚语。
可她又晓得，阿娘将她们姊妹抱在怀中时，颈窝里头也有热泪浸润的痕迹，一路灼进了她心里。

她便还想回去看看，可这个年岁，师父大概是不允她下山去的。

识得这位隋师侄，还是因慕师妹之故。闻她遇这孩子时的情形，瘦瘦小小一身狼狈，似是因家人缘故。再听口音，也不似荆湖一带，反有略带北地口音。若她尚有双亲倒好，偏偏的，却是一人流浪到此，谁也不知她是怎么走过来的。

慕师妹怜她身世，便收入门下。我自是无意见的，可细想从来，这太乙观中人，哪怕是我，都是因为红尘皆断才甘愿隐世清修。可隋师侄……思如此时亦见她临身前的认真模样，笑了一下。

“的确在找东西，想确认一下。”

隋师侄，总还是有些不同的。因为她看着慕师妹的眼神，仍有丝希望。

“是了，只是做了个梦，醒转时便怎么也睡不着了。”

入内室，藏室内扑来些古旧的气息，她着眼望了望他案头摊开的一册，字迹繁琐，又不知是记叙什么的书册了。本当这万藏楼里该是无人的，即便是有人，也说不定是个用功的外室弟子，又怎想近来一瞧是叶师叔。

先前心头愁绪星星点点，这会儿倒是全无了。
一双手交覆身前，掌心蹭了蹭手背，却又甫一声笑了出来，又瞧一瞧他面上清淡，这才敛下几分。

“师叔才是，平日里这个点儿早歇下了，今日怎么还在藏室里头？”

探首，那视线便往书册上轻飘飘的落了过去。

“是在找东西？”

秋夜深寂，无星无月，万藏楼内燃了一盏灯，借往昔回忆搜寻着门中宗卷。那两本在记忆最初便见过的册子此刻就像是泥牛入海，再见不得踪影。只叫人平白多了些烦恼，半响默然，这才起身落座。

有风过窗带来几声轻响，案上尚摊着一本《太乙源志》。两指按在额角，隐隐抽痛之余又不曾明说什么。只想着太乙隐世多年，平白多了个没由头的师叔，甚还带着个少年欲一并入观，总是让人有些奇怪。

只是留他二人在观中这些日子，也没见有何不耐。似是真心入观，允其先挂单也无不妥。毕竟……与我一辈闭关的闭关，下山的下山，人手仍是不够……抬起眼，静望窗外，思索着受戒时的事情时，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个极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顿了顿，回头望去才见到个小小身影立在门后，不曾进来的模样似是怕打扰沉思，只是夜间风大……
又看了眼天色，才道：“快子时了，怎不去休息反而出来了？”

——承平九年 秋

入秋时，她瞥见了窗台上飘落的一片叶，尚未枯黄，残有一丝嫩绿。她便想着，旧时孩提那些或有欢笑的日子，已渐渐的斑驳模糊，几时梦回，她都望不清阿爹与阿娘的脸。只是他们依旧展开双臂，她向着他们奔去，一双臂往前，想扑入阿娘的怀中，却又总在这时惊醒。

甚至，她已记不清小珏的模样，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紧紧攥着她的衣袖，一声一声的喊着阿姐的小妹。
而总在这时，她便惊觉眼角有泪，微微浸润了干涩的眸，甚至在眼眶凝聚汇集，滑落一滴。

她想，她该是很想念双亲与小妹的罢。

深夜却无睡意，索性起身将薄披压上肩头，紧裹着衣襟，蹑手蹑脚的便出门去了。
太乙观中有时也寂静得可怕。

这一条路是往万藏楼去的。道旁亦有落叶，她走在路上时便弯腰去拾来一片，干枯破碎的黄叶在手心里留下些尘屑，即便呼出一道气儿也未吹得干净，攥紧了手心也能感受到粗糙的质感。
就像那些旧忆，虽可为时光渐渐抹平，却也如鲠在喉，不可尽数忘却。

万藏楼中依稀有些灯光，她微微顿步，却又向前迈步。推开了虚掩的大门，紧紧拉着薄披的手松开来，往烛光晖映的源头轻声走去。

“叶师叔，夜深了，您早该回去歇息了。”

他的脸色微红，鲜少这般待人，虽说畅快，但到底不大习惯。见小海抱头窜得老远，仿佛他握着的书下一刻就会落下来。

抬头就瞧着他的鬼脸，他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半点没入心。

由着小海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然后从万藏楼溜走，他都懒得说这人门规未完。耳边只是回荡了那一句——我又不是李青风那个受气包。

”受气包么？“

他拿着书站在书架前喃喃自语。

====结====

【抱着脑袋嗷呜一声，窜出去老远。】

【幸而今日万藏楼并无旁人，否则这么吵闹下，难免要遭人厌弃。】

【朝师兄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你是否心中有鬼自己清楚。

【拍了拍双手，将满手灰尘随意抹在书架屏风之上。】

我又不是李青风那个受气包。

你要撒脾气去找他。

【话罢扯下衣带，拿在手中随意挥舞几下。】

莫跟着老子，被老子发现你偷看我洗澡，老子是要半夜尿在你床上的！

他这几日其实也将青风的话好生的琢磨了一番，除却青风在不知情间揭开了的那道伤疤外，他确实觉得自己太过于将包袱背在身上，其实这些话常师叔从小便这样在他面前叨唠过，可是他不听。

不过，性格的问题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他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和海鱼跃赌气的挤兑了几句，心里果然觉得畅快了几分。

“折磨你？没有啊，我只是尽师兄的本分。”

随即像是故意气这人般，又喃喃自语

“谁让你成天玩得太爽快。”

这时候他才真真正正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平素里有些话他也只是在心里那么想上一遭，从未出口，这并不代表他不会说。

这人从架梯上跳了下来，灰尘四起，他侧了身，低头朝那书页上一看《妇科玉尺》？他脸色微红，将书卷一握插入了书架里，随手拿了本书，在小海头上一敲。

“话真多”

【二师兄素来态度稳重，如今竟说出这般话来，真叫人意外。】

【可见平日大多是装的，照此看来，玄气定然也不是什么正经好人。】

【方思及此处，却又愣了愣，自己何时竟觉得玄气理应是个好人了？】

【一时大惊，忙晃了晃脑袋，口不择言道。】

谢不行！

你同谁置了气，尽管找谁去，好端端折磨我算是什么说法？

【从高高书架上一蹦而下，震得面前满是尘土。】

你瞧瞧自己拿的什么书！

他自然是知道这人不想面对自己，同样，自己也没见得有多想和这睡相糟糕透顶的臭小子在一起，这人睡不踏实，连带着让他都有些染上风寒。

一个不留神便见这人如猴子般爬上了久不站人的架梯上，居高临下、信誓旦旦的说着。

”可是，我最近偏喜欢睡你房里。“

”你要炸便炸，左右有师父，有掌戒来管。”

“至于硝黄，你且看看，你的话可信，还是我的话可信。“

他一弹衣袖上沾上的灰尘，从书架上取了本书，说得风轻云淡，半点不似最初被这小孩一提炸祠堂掀房瓦时的紧张。

【听完心中这个气，简直要赶上玄气，重重一拍几案！】

谢！不！行！

【话罢手脚并用爬上书架，不管架上积灰，跺了跺脚，扬起灰尘无数。】

你要睡回你房中去！

说了多少次了，你又不是大姑娘，摸上我的床我是要不高兴的。

【似是觉得不高兴三字太轻，清了清嗓子，又道。】

我不高兴，就要炸祠堂！炸完便说硝黄是你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