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寝居】落霞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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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十年，秋

意识沉浮黑暗，难分今夕何时。只在忽起念头时，才察觉到那一股难以掩下的疲惫。如连日奔波衣衫褴褛，如滴水于石终将石穿。那应是反复叠压过的，才让稍稍恢复的意识都在催促着“快些休息、快些休息”，本也想就这么睡下去，可是……是什么让在隐隐抵触？不愿意从心？

稍复苏的意识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只在疲累与清醒的中间挣扎，也不知过去多久，似有什么东西入了口中，一股苦涩的气息弥漫开来，激灵的人瞬间睁眼。

甫苏醒，视野昏暗模糊，似有人声。难辨东西南北，只觉喉间微痒，下意识咳了几声。又有人来，垂首模样总不如前，未拒唇边瓷勺，温水入喉，总算缓的几分不适。

这一惊一咽的时间也让模糊视野渐渐清晰。应入夜了，才点灯暖了这一室冷清。而原本只留宿一人的地方，坐了另一个人。面色虽冷，但眼带忧虑，何况她手中瓷碗还未放下。

所有的记忆亦在缓缓恢复，白日里与四师弟一谈，近乎不欢而散，再然后……也不知睡了多久，这么想着时疑问也出了口，只是声音总不如前中气十足，难得虚弱。

“我睡多久了？”

微侧了首，这才发现她身边还有童子跟着，倒水拿药的利落模样倒是与她学的一样。视线微转，又落于她面上，忧虑不散，想来是我这陡然一下惊了不少人。

总还是不愿让人担忧的，只是这似是近十年来病得唯一一次卧床不起，因而精神也有些恹恹的，却还是打趣了句

“我还以为我一睡起码两三天，才换你这般忧心忡忡，原来才半日……咳……”

分明感觉好了些的肺腑又被这一番笑语扯的生疼，左手欲抚时顿了顿，蓦地一抬手看着原本包扎过的伤又被重新包扎，再看过去。烛火明灭不定，她模样虽是清冷但眼光瞟过时也窥得些许苍白。在喉头滚着的打趣一时半会说不出口，又阖了眼，只能轻叹。

“劳你费心了。”

药汤热气氤氲，遮了眉眼似欲让人看不清晰。然相处多年，仅凭她清淡的三言两句便可知其情绪。思如此时，那还残留在口中的些许苦味就蓦地清晰起来，自舌尖弥漫到四肢百骸，令人苦涩，又令人清醒。

至于她所言暗伤，我倒也知晓为何：应是当年不知事以为伤愈便是大好，哪里想得到今朝一并爆发，真正是尝了因果二字。至于我因何来此，想来也是玄气师弟所亲往，不然也难解释怎就一睁眼便躺在了榻上。

“终归还是靠你妙手回春，硬生生将我拉回来了。”

这话讲得平淡，可若思刚刚真从心一梦到底，只怕便没了再睁眼的机会。终归要谢她劳心，也谅她心情。

“有些事还是需要我考虑，但是……”

抬起眼，又望向榻边的人。只此一眼，我竟明白她所思为何。四年前一场雪，会稽山上掩了一个本该长命百岁的人。那段时日的日日煎熬如行刀锋，偏不能让那人多有想法。我腾不出手时，也只累得慕情前往照顾，她应是与我一样见过的人。所以……这会声音也柔和了些，如同安抚。

“我不是你卫师姐，不用担心我会像她那般。”

精神本就不振，但为让她少些担忧总还是得撑起精神说上两句。只是这么一番折腾，那股本就未曾压下去的疲惫又猛地窜起来，侧首微阖着眼听她说静养也只能淡淡应了一声，可这寂静还未保持多久猛地睁眼，又看过去。

“青风如何了？”

这一声比之先前倒是多了丝中气，不过心忧至此。毕竟太乙观开山多年虽有变故周折，但自我入山后除却师辈还有故事流传此间，到我手中却是闹了个走火入魔。何论先前还与陈师伯论一番是非黑白，眼下终不是昏睡，无法真正放下所有事，便心有焦虑。

可念一转，他自带回了山压着，可这几日皆论如何惩戒，怕也无人去管他。何况我倒的突然，只怕四师弟也惊愕的很，何论慕师妹亲身照顾。默然半响，似在斟酌，然而缓道

“我醒了应当无事，劳你……帮我去看看吧，至少弄明白到底清醒没清醒。”

若不伤人必自伤，又怎么不清楚这点。无论是四师弟还是蔺师弟，甚至是自己，那般模样亦难制得住他。如今回转山门，虽压四师弟不欲让其插手，但青风自处总还是有些担忧。

只是那句无事才出口，便换得人横眉冷竖，言有不满。怔了怔，想来我这随口一说恰好戳中她心头怒，哑然许久，终只能似笑似叹。

“看来这一次真正是让你费心了……罢了，你若觉得如此便好，那便如此。”

我知她好意，也不能因一时所思便强她离开。只是……视线一转，与之对上。

“但还是累你替我看看青风……”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我的情况就不必与他说了，免得他又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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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兴四年，春

正值午后，酝酿许久的雨稀稀落落落了下来。自三清殿折道返回后山，也未撑伞，直步前行，雨虽不大，风却微寒。好在自幼习武健身，面对会稽山上这阴晴不定的天气早已习惯。

这风也颇为有趣，似是察觉到我并不惧它。顺风飘洒下来的小雨竟有转大趋势，驻足望天凝睇一阵，摇了摇头。抬袖掸去衣裳上粘袖水珠，抬步向前。穿道过林，有树叶遮挡，这风雨一时也挨不着什么。

因居所靠近落霞馆，因此一路行来并无弟子诧异围观。这倒也省了一番功夫，不一会儿便至居所前。庭前甚是干净，应方有人洒扫过。提步入内，手叩门扉，方欲推开，忽听室内一阵响动。

微微一愣，有人？下意识推开房门，正巧对上屋内人影，微微皱眉。

“你是……？”

进了屋，背影将光遮了大半，却也看得清对方身姿：是个少女，看打扮，应是太虚门人。就不知她至我居所内，是做什么。

倒也不是惧她是他门所派的卧底，一来我这居所内并无什么与太乙有关的秘密。二来，太乙门人皆已修心为上，她见我来，稍有惊慌后却又恢复从容，行了一礼的模样让我断定她定是门下中人。因而不曾有疑，只是视线一转，方见榻上衣裳整齐摆放。微愣一瞬，忽而想起出去前院落中是晒着衣裳的，如今……

再听得律德二字，这才想起来那人入门甚久，的确收了数位门人教导。前后联系，方才明白她为何前来。

稍一点头，温声相询：“静玉师侄，是你替我洒扫的居所？”

我除了门中大事，甚少直面膝下弟子。而今日两人面对，倒是看出她有紧张，想来也是，她年岁不大，纵然拜师律德长老，直面掌门时，到底不似我与众师兄弟交谈时那般从容，紧张也不奇怪。

再听她话音落定，这般琐事果真是她所做。微微一笑，正欲说什么事，室外陡然一阵低沉的雷声，回首看去，先前小雨也渐渐大起来，一时半会想来不会停。

略一思索，倒是该谢她一番。便半掩了房门，这方抬首，对其视线，道：“劳烦师侄了，不知可愿留下来喝我一杯谢茶？待雨小些，再回返寝居不迟。”

居所内与我少年时所布设并无太大差别，些许不同之处还是因这些年来渐渐搬入房内的东西。因而这居所内，除了生活必须的东西，茶具之类，也有一副的。正静静卧在桌上，那是我闲来无事时，惯常自斟自饮的器具，算不得极好，不过待客，倒也足够了。

“先坐下吧。”

如此发声时，亦隐约察觉到她似有些惧我。不知是因这观主的身份，还是因我回来的太突然，让她受了惊吓。思如此时，声调稍低，不如以往中气，倒有温柔气息。观她如此，总还是个孩子。

示意她先坐下后，自行去房间角落里取来炭炉。近来天潮，也不知木炭可湿了些。置在一旁打开一看，好在尚是干燥，自袖中取了火折，将薪柴点燃，丢入其中，炭炉间跳跃了几点星火，很快骤张，铜壶内有水，置于其上，只待时间过去，汤水沸腾。

忽听她一问，回头看去，片刻后方道：“静心二字，说也容易，做却困难。要想全身心静心宁神，非多时光阴不可精进。你既甫入门中，难免如此。若真需修心，不妨暂放心中琐事，放得下，便能静。”

太极广场上，一干人簇拥着我。望着地上那点滴血迹，脸色难得阴沉起来。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若非亲眼目睹的弟子急急忙忙冲到我居所前嚷嚷着求见，只怕我至今都不知前因后果。

待听的来人说完所亲眼目睹的真相后，沉吟了一会儿，抬手示意众人先散。转步朝三清殿后方落霞馆方向而去时，还能听到弟子们些许的讨论声。

“听执事说真武长老是被邪祟附体了。”

“真的假的？什么邪祟能附我们太乙观的人？”

“谁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呢。蔺无余的情况，在太乙观中自有众弟子关注着，回来甚久，也不见他动作。如今怎突然暴起，而云尘信誓旦旦说什么邪祟附体……若真是邪祟，只怕清楚这“邪祟”底细的人，唯他一人。

行至半路，忽而驻足。思索了一会儿，转头让随行童子过来，只叮嘱了句让道医的弟子过来看看。便再次朝落霞馆而去，一边走，还一边打量着四周。

有血迹。

不一会儿，停步在落霞馆前。这落霞馆分了东西南北四苑，本意是让传法们入住。只是他们人少，便安排了太乙观中重要的人物一并进来，云尘的房间，若未记错，应当是——思如此，穿林过道，行至门前，眼帘垂下，看着地上点滴血迹，抬手轻叩门扉。

门扉骤开，还未看清对方面容，一阵血腥气飘了过来。难得拧了拧眉头，缓步入内间，视线一扫四周，屋舍布局倒算雅致，只是此刻带了点滴血色，再思一路行来时所见的场景，看来伤的非轻。

转身还未说话，他倒是先带几分笑，直接将问题说出，折臂于后，自上至下打量对方，目光落定伤口上。白衣染血，到现在还在渗透领口。

真是……胡闹！

心下一气，连面容也冷肃不少。在他话音落定后，沉声道：“我以为，这件事你最清楚才是。不若你因何说什么邪祟附体？”

仔细一想过去及现在，目光落定他自山外归来时，当初隐隐察觉，本以为只是少许心事，人非少年，自己排解便是，如今却闹了这么大的事情出来。

“他与你下山甚久，下山时可有异状？”

我自是清楚他随口一说无非是为了门中安稳才做如此选择，可一想到太极广场上的人头攒动和被捆起里的人，脑袋中就像根紧绷的弦一跳一跳跳的头疼。幸亏升座仪式时要发给交好门派的请帖尚在自己这里还未发出，不若在八方来客的亲眼目睹下见到这种事，太乙观的名声怕是要毁了。

再看他一眼，他居然还在笑！还笑！还笑！知不知道自己受了伤，知不知道这事情又多大？好在养气功夫这些年学的不错，闭了闭眼，压下烦闷心情，只听他说前因后果。

听着听着，眉头再次蹙起。

清字辈的人，大部分都是在年幼时便拜入山门，天长日久，连我都恍惚以为我们生在太乙，因而拜入山门前的事情，有些都记不太清了。如果真要这么说，连我都不清楚的事情，那必然是他拜入山门前所发生的了，可那是多久以前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有可能是三十年前。什么事能影响他这么久？又是什么让他突然暴起？

思索间回他之话，语气冷静了不少：“得亏你让人将他捆起来，不过按照你这么说，我还得再去见他一次。这先放着，你的伤势如何？”

他这模样，倒是让我想起我少年时游走八方时，也是这样落了一身伤病，却不敢告诉大师兄。在山外非要养病养好了才肯回来，而那时候，他虽是言笑晏晏的模样，与之对视一眼却明白，他不是看不出来，只是不曾说罢了。

恍惚间……已是十多年了啊……

陡然回神，胳膊肘被人拉着朝外，走了几步。可他身侧尚有浓重血腥气飘来，眉头不曾松开，只随他走了几步，临了门口，听他这么一说，难得冷哼一声。

“我已叫杏林居派人过来了，稍后让他们给你处理伤势。自己逞强，莫将伤势严重了。”

也不需他多送，自行迈出门槛，还未说话，稍一定，复又转头看他。

“那边我会处理妥当，你也不必担心。”

少时不知事，如今，也该我一肩挑起了。

———— 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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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兴四年，春

真武一脉虽以蔺无余为首，可门中却不是只有他一人武力较高，应该说，无余是武痴非武狂。因而尚有其他人能将他制住，一并送回落霞馆。

正值午时，落霞馆内寂静如常，转道过林，方才已有弟子来回禀人已送回屋中。也不知他是否清醒，因而告知看守弟子，除我之外若有人相见他一律需禀。如今已见云尘，不需多想，也知眼下需见见他，看他到底有什么隐瞒着大家的事情不曾说出。

来到屋前，有弟子行礼唤名，示意他们先守着，直接推开房门。吱呀一声，身后光线落了满屋。迈步入内，转身掩了房门。一眼落定在榻上人，他正躺在那，动也不动。

低头捏了捏眉心，转身来到他跟前，落座于侧，也不说话，就看着他。

静静看着他，神情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是淡然。倒不是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只是自大师兄离开后，已然惯于替太乙观众人处理这些事了。无论是多年前的白亦非，至青风，到如今的无余，只要众人尚是安好，那作为师长，甚至作为观主，总还是要处理这些事情的。

他也醒了，忽而唤我一声，我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探臂替人拉开被褥，便见绳索捆束着他，仔细一瞧，还是个玲珑结，越使力越捆紧的那种。加之刚刚听闻旁人将他内力封锁，这么久过去，血液不曾流通，只怕全身筋骨都要废掉。

只好打量了下他的结，研究了一会儿，找到头，然后将人扶起来，再将绳索解开。内力却是没有将之一并解开，不然他发起狂来，只怕我都拦不住。

绳索扔在地上，回头看他一眼，道：“先活动活动筋骨，疏通下经络气血。”

这是他第二次唤我了，无法忽视的声音，就像是有些事也无法忽视，只能面对，这样对彼此都好。回头看了他一眼，随之一掌搭在他肩上，轻轻地拍了拍，如同安抚。

“既然唤了我一声师兄，那师兄定会替你处理妥当这些事。香客那方尚有执事处理，云尘我先前去探望过了，他伤势虽未愈合，但杏林居的弟子已经过去了。倒是你——”

收手，凝睇对方眼睛眨也不眨，不是见怪的意思，相反，极其认真。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听到食人二字，眉峰轻轻地一抽。

记忆太过久远了，一时间竟忘了他是怎么来到太乙观，又怎么成为如今的模样。想不到真正与他幼年的事情有关，而这些年平静的岁月，也麻木了彼此的心。才忘了事情会变得严重，至于他所说那一梦，想也是起因，却也像警醒他人的印子，不知真假，只待他缓声说毕，沉吟了许久，才道

“这么说，自你有警觉到事情发生，也有数年了。”

事情越来越无法控制，这是一件坏事。而他先前又未说起，落得如今境地，以他性格，无非是想一力担起，怎想得到变成这样。

唉。

心下暗叹一声，面上表露不变。手掌一合将之缓推榻上，让他躺好，再替人拉好被褥。
复又看他一眼，道：“你现在觉得如何？”

他唤我一声观主，怎不知他话中真意。事情已然发生了，这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事情。更多的是，太乙观需要给外人一个交代，一个必须的交代。

沉默了许久，缓声道出自己所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希望你清楚，我会顾全你的安危。慕师妹前些日子才从开封回返，我会让她来看看你。”

话说到这里，想也明白当如何做：必须要去寻陈师伯一谈了。

收回手，凝视着他，又道：“你是有错，错在不该隐瞒众人。你需明白，在大是大非之前，我不会犹豫，希望你亦如是。”

文兴四年，春

圆月当空，星子点点，时有云絮漂浮而过。

已至夜深时，却未回返居所内，而是凭栏独望，望着会稽山上竹林重影，时有风过，吹得簌簌作响。声音轻且缓慢，似可使人入梦。

却不知他们今夜，又是否会做一个和门派有关的梦境呢？谁也说不好，如此想着，依旧看着廊外竹影。事情已然发生了，能做的无非就是将损失降到最低。只是云尘无余那一方处理妥当了，尚有另外一人，需要处理。

抬手对上那轮月，余晖遍洒，倾了满手柔光。有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放下手，头也不回道：“你那边弟子可安排妥当了？”

知他素来是个妥当的人，但眼下非是以往，白日才闹了那么大的事情出来，谁也不知道诸弟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因而一问，无非是为了安心。这一点，相信他不会不明白。

“无余的事情非同小可，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需花些心神处理。”

说到这里，侧首恰好对上他侧脸。皎月清辉，沐浴全身，更无他人在此，有些话也该相询。为太乙、为无余、为弟子们，更为彼此。

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如何看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