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寝居】落霞馆

【夏去秋来。屋外傍林，风在树间，闻声栗冽，其意肃杀。七月之律为夷，拂草木而渐见色变。】
【如此交替之季人易感，故近日长在落霞馆，免去杏林之路，以便照料观中，尤是明月。】
【一室寂静，唯有支起的窗棂漏进一些风。站在桌边正收拾药箱，瓶子起落调换发出一点碰撞的响声。这时，扣门声和门外的话声先后清晰地传进来。】
【也未放了手里的事儿，微微高声知会一句。】

进来。

【回头看了眼算作反应，言语直奔，尔后依旧忙碌。】

何事？

【他向来极少上门。原因倒猜到一二，素日冷淡持重，只说相处大抵拘谨了人，就是明月亦是日久知心方才好些。】

【明月之名入耳教手上顿了一瞬，落在那小瓶上不再动，抬头看他。】

不打紧，多养着也就无碍。

【面上平静无虞，心里被他这般拘束又紧张的模样牵出一丝隐去的念头。明月在跟前多有提及青风，较一般师兄弟甚些，语言多赞瞧得出待她极好。而青风自进山门，像同明月很是亲近。】
【有心，自是难得多言，犹如顺口接上。】

她自幼如此。

【凝眸将之反应尽收眼里。既开头，当然为他释疑。】

先天不足，后又损伤，短时无法尽愈。
少说，得好几年。

【师兄早年将其归我名下多也是身子之故。虽有妙手，但此等病症大补无益，且不说她尚体弱，需得循序渐进。近年有些好转，只岁入秋冬必得严防。】
【山上自明月入观便在的那些皆是知之一二，对于他之过问言状莽撞，摇摇头示意无碍。】

你对她，倒是关爱。

【语中有感，调见起伏。】

仅是师姐弟之间关爱？

【调转反问，盯紧他的面容，那一身青涩已去，越发清俊。他也十八了，正与明月同龄。昔年稚嫩女童，已到碧玉年华，搁在山下当是谈情论嫁之年。去岁顾之不及，遇人不淑遗祸无穷。思及之后她那伏膝哀恸之状，前车之鉴，今愈发留心。】

明月前日还说，你要为她备生辰贺礼？

【佐证良多，不得不想。】

如此甚好。

【此间情分明月与他皆是清楚，既知无误，便就安心。】
【但是那礼之事——】

并非，只下次莫要行那般危险之举。礼贵人心，明月向来明你心意。
修道习武之人，当心平气静，万物不扰道心。

【叶师兄行门中规矩，不好多言。青风年少意意气，因有波折，若思虑过重，于己身恐生负担。既然为长，自要规劝。】
【言至此，自药箱拣了一小瓶清心丹予他。】

固本培元，清心去秽。

【简明扼要的提点用处，令其自去不提。】


结

【夜幕垂下，如墨色浓重不化，观隐在山林中，灯火隐约闪烁。】
【屋中寂静至极，间或来去倒水、煎药、下针和一丝呓语，轻微的碰撞声音愈发如骤响一般，教人悚然一惊。】
【门窗皆阖，灯光通明，烛泪在灯台上积了大半。床上的人仍昏迷不醒。我与秋石二人守在榻旁，隔上一刻为他换额布，隔上半个时辰又为他把脉。面色肃静，清明澄净的目光撑住眉上倦意，抿直的唇绷紧，泛着一抹白。】
【待最后一碗药灌入，见他眉眼颤动，乃转醒之兆。复摸了摸他的脉象，虚浮仿佛落到实处，指尖递来一缕微薄却坚韧的生机，心上巨石缓落，如释重负。示意秋石倒水，接过来，往他嘴里喂了一些温水。】
【手尚拿着碗，看他睁眼，微微松了心弦，唤了一声。】

师兄。

【闻言不由侧望，眸光触及户牗紧闭，隔的寒重夜色，稍一计较。又回看他。】

入夜已久，且有半日多了。
可觉好些？

【拿掉他额头凉却的布扔回盆里，探了探温，转头让秋石去倒水拿药。】

若今晚不醒，怕真要两三日耗。

【今夜他已在眉睫之间，如今堪堪留住，对上他故作轻松的语调并不接茬。冷着脸，从秋石手里将药接了，轻轻挑了一勺。】

若不想我费心，师兄便少想些。

【渺淡的雾气自碗中飘起，氤氲目光，携着深藏的担心，疏疏落落的望进他的眼底。】

忧思过重，引旧年暗伤，数症并发，命悬一线。

【病势凶险，言之反淡，如那碗中水面波澜不惊，但药已悉数敛收积淀，沉沉汤汁晦涩，万般滋味上心头。】
【执勺待凉，从未沉湎过去，却倏忽想起那年卫师姐。昨日今朝，何其相似。】

我为医者，并非大罗神仙。

【幸我学医，挽得住叶师兄之命。亦不幸我学医，却留不下卫师姐之命，唯留憾恨。】
【听之提及心下一颤，温缓言语难消心头之虑。】
【自我幼年始翻医书，师父训下的第一课就是死生。我既从医道，必将见惯。淡死而重生，医道有其则，人心却难度。师姐与我自幼相伴，二年过去，一刹回想仍哀她决绝而去。世上寻医问药者众，可寸心之隅的症结尚需自悟。】
【今师兄沉疴，横生不安，万望珍重。】

那你这几日，先卧床静养。青风已押回，不急处置。他也得让我瞧瞧。

【此前与蔺师兄小谈，觉察青风异常，本就备着去看。不防叶师兄这一出，乱了阵脚。玄气师兄匆忙送来时只说了几句，粗粗知晓前后因果。因急于医治，留他们徒添烦扰，便统统都赶了走。喊了屋外三四小童帮忙，就带着秋石闭门施针。】
【时辰就至眼下夜深人静。】

【见他眉眼渐阖，手里那勺药汁微微凉却，正想唤他喝完再睡。他蓦然又睁开眼睛，竟比之前片刻更清醒，双眸明明而对。】
【短暂沉吟。】

我尚未看过，不过他应是走火入魔。
若不控制，伤人，自伤。

【暂且不提生出事端，虽说推断，但只怕确实。若非他事出突然，此刻当看完青风了。】
【落勺回碗，徐徐搅动，思绪也随这话忧起青风之事。倒他沉默半响，竟给了这么句，一时气恨。他性命攸关，还能分心关照弟子，这些年掌戒当得就知顾全别人！】

我才是大夫，我说无事才叫无事。你今日半只脚都踏进鬼门关，若后半夜又烧起来，怎么办？

【语气稍重，择了反问，细枝末节之间透出对他此举不满。心知脉象渐趋稳落，但只怕万一，若是可以，今夜定然不离。】

【沉默许久，人陷在床褥里苍白虚弱，出言却固执依旧，状作退步实不松口。如何不知他的性情，青风这一遭是他心头之患，休戚相关。】
【对视而明，思来想去。】

罢了。

【手中碗一搁。败给他了。】
【言下之意不说自喻，又气着不肯与他好好讲话，只看眼前冷语对他交代。】

你将药喝了，让小童帮你沐浴再睡。
若有不对，立即遣人去叫我。

【灯火投出起身的影子，行至桌前收拾了药箱。暝暝的光蒙在冷峻平静的面容，扣上药箱，还是忍不住侧头看他，最后叮嘱。】

你要好生歇息。

【门开复阖。掩去屋外秋风萧瑟。】



结

承平十年，秋


【霜秋。乱局。】
【香炉内燃了辛而苦的沉香，袅袅轻烟。】
【人尽都远去，竟也得了些安静。】
【坐在床边，手里执了一个小瓶，白色粉末随着倾倒而落，细细的均匀覆上他的伤口。末，取一卷素纱小心将伤口缠裹起来，系好。】
【如此，内外皆妥。】

可还有伤？

【将药瓶、素纱俱都收回去。】
【垂眸合上药箱，听得他这个好，滋味难辨，故迥异于动作的干脆利落，口吻难得有些迟疑。】

青风，如何伤得你这样？

【原以为杖诫之后，诸事皆落，今却变生肘腋。】
【一时观中俱乱，前尘后事，只言片语，尚不清楚。】

【抬首望去，那张脸带着几分苍白，剑眉凝结、双目惘然，耳边萦着他的呼吸如一掊烟雾聚拢沉郁，深深可见，哪怕有风透窗而来，似乎也吹散不得，杳然又回绕。】
【目光在他面上停了停，仿佛因他的话有一瞬出神。来之时听人切切乱语、颠三倒四，得青风冒犯师尊持剑伤人之讯，亦是咋舌。如今端师兄模样，怕非同小可……】
【兹事体大，不可轻论。】
【指尖压着药箱，目光冷落，仿佛望他又犹似遥去，忽就淡淡开口。】

师兄，你可知，明月少年孱弱、兼之温和内敛，我带她回后，杏林居众人尤为怜惜。

【却是他事，轻言缓句，恍是风马牛不相及之话，澹然平和如往事那日春光。】

照看炉火、筛灰去屑、舂捣药材，林林总总，这让她放着那叫她歇歇。偏生我性子冷淡，教之严厉，轻易不放人，定要她快些学起。

【谈起往事，语气多了一抹怀念之意。昔年臂间膝下的幼女，如今也成亭亭玉立。】
【顿，而后定定看他。】

只因我知她秉性倔强，绝不肯以体弱为由落人之后。况且这十年师徒，我虽寡言，但也知她甚深。
明月于我，青风于师兄。

【无关处，突然勾连起来。】

我非师兄，师兄如何问我。

【一言反诘，不待人回，又飘散入烟。空气之中沉香微辛，静默伴他半响未语，才听得请求。】

师兄请说。

【二师兄一出便已想知，自不必他再说，应声宽宥。】

清和师兄我稍候就去瞧。

【却犹是不安于他，伤身为次，困心难解。】

一切缘由，是非曲直，何去何从，师兄当先自清。

【若青风当真忤逆、实非良善，太乙门下绝不轻饶。】

人皆求福，已独曲全。此番福祸，望师兄正心。

【世情幻变如云烟。他仍心境澄明，就是幸事。以他习武之通透，想来定会处之恰当。心上之结，总会释然。】
【神色松融，莫不感到庆幸。手掠过药箱，攥到带子。】
【大约是听他又提明月，稍顿一下，收下他的歉意。也非他之过，而心下对明月之隐忧，却不好提及。也要去瞧瞧二师兄了。】
【不再耽着，提了药箱。】

记得换药。我先去了。

【长夜早已过去，望太乙尽快从这一场惊梦之中醒来。】

【阳夏时节。】
【翠华满林，阴阴如盖。楼馆一隅，覆在层林之下。晨曦已明，日光洒进屋内，携着一缕山中风，落在鬓间。】
【此处置为静室，应我之用，一应素净，唯有药材之多透润着药香。因故而耽此取药。】
【忽听外有朗声响起，侧眸，请入。】

进来。

【心中一念报上贺玉之名。顿时想起此前，叶师兄倒是已对我提起。】

【门应声而开。】
【晨光纷纷，逆之而来，面目有一瞬隐暗。可勾出身影，足见形相清癯、身姿挺拔，如轩举玉立。几步近前复眉目清明入眼，有几分过于瘦削苍白。】
【早早来访，礼数周全，直道来意。遂也正色，先弃手中事，但听眼前人。】
【与师兄二人已议，倒不至意外。他既寻到太乙，乃有心之人。交涉在前，知晓他意，仍有不得不提。】

观中子弟想已为你演说我太乙观诸事。
你如欲拜我门下，即是太虚弟子，需恪守戒律、静心清修。
我之一脉，修道家医学。入门无悔。

【光延而照，神色素淡，但俨然郑重。】

【衷肠如诉，扣人心弦。和窗外竹叶簌簌，纵有阳光慨然，别添萧疏。此话此情入耳入心，深感其心，一减顾虑。】
【闻之表事，耐心待他后话。听情陈旧日师徒，颇为感慨，转而言，微微抬眉，由之循序渐明其意。】
【见他几乎言极失态，似心下沉吟片刻，才徐徐开口。】

你感念师恩，倒是情重。

【敛容淡然，被他所触，语气柔了几分，隐有感叹。檐下有鸟雀轻鸣啁啾，清脆缠绕，恰是情谊甚笃，不忍分离。】

情理之中，我允了你。

【可与不可皆是利落。我心并不计较师徒之称，世有欺师灭祖者，亦有情如父子者，有心则成。】

名称无谓，只望你善做太乙之人。

【应既得跪，望之恭谨敬顺，行叩师之礼，自坦然而受。】
【颔首承应之，再请起。】

我名慕情，号清净，此后你即是我之门下。

【虽知他应已知晓，仍肃然相告。顿，而思。】

既已定下，太乙虽不拘俗礼，但也要上禀天地先师，下告观中众人。
我们先去见一见叶师兄，观中掌戒，亦是你的师叔。

【略一定夺，暂放取药之事，当前为紧。】

【日色轻柔落了满地，此间树好，林木参差投下影子。】
【一切抵定，再是无言，携他同行，前往叶师兄处。】
【天光明媚，风过竹叶，潇潇有声。】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