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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家宜室] 竹苑(京畿路)——陈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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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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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兴元年秋,东府二相被罢。
崔檀自学士院迁天章阁待制、权江南东路转运副使。离别那日,我执意送他,他在瓮城处转身阻住我。
“当年,广固军奉旨赶砌东京内外二墙,你外祖父尚在都堂修黄麻册子,我蹲在玉堂外,只见驺卒来去,难辨里面是何方天地。如今城墙夯成,人事延演,我亦得我所哉,去会他处风景,未尝不是好事。阿珏,我这便走了,你看顾自己,照顾好你娘,天凉,止步罢。”
月初接到书信,季舅擢两浙路转运使兼提举饶州仓司,道南国水土养人,读到“腰带八围矣”,我哑然失笑。少时舅甥同游光阴,恍如昨日,然“昨日”,终究是追之不及了。
文兴二年春,大理寺签鞫复谳等务由审官院另选差遣,苏知非领大理少卿俸,改坐刑部点卯。如是,父亲比之前闲散有多,不知何故,脾性也柔和得多了,他愈少过问我治学进境,反而总撺掇我出门走走,“行少年路,做少年事”。
柏倌表现得比我还疑惑:“什么是少年路,少年事?”
我正色道:“大概是个’玉辔金鞍’,’脆管清弦’,于坊间顾盼,集引众首的故事。”看他摩拳擦掌的样子,我笑了,“逗你的,你也信。”
柏倌不满地噘嘴。
我站起来收拾纸笔盒洗之类,“昨日刚有解子给腊月厨料券孔目到厅,你找两个力从,随我去一趟仓署,我拣选了些食补,要送到工部员外郎陈公府上。”
被小厮领进书房时,陈钤恰在浇花,残余的热气从花盆里腾起,药味冲鼻。我愕然少顷,才道:“陈同年,你这是讳疾忌医,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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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苏珏 于 2019-9-15 17:53 编辑

自承平年秋后,由陈钤伤情牵扯,责偿之心驱使,我与他间有往来。
钤,谓钧雕,关锁,天子御也。陈钤正如其名,袭武院一脉之乖戾气,若非阴差阳错有此机会,我不曾知他莳花爱好,诓遍阖府上下的本事,亦不会见他品箴鉴略的执拗,忍痛伏案、逐片箍籀以成卷的劲头。
倒是个有点意思的人。
茶瓶口烟气朦胧,他弯眼笑得规矩,坐得更规矩,语调却起得颇高,很像要造一场陈孔二人论骘汝、颍的气氛。
尚文好武……我用余光觑那盆快被药汤温熟的菖蒲,不禁腹诽:尚瞒好欺差不多。
移回视线,我微笑摇头,拈起黑瓷茶盏观赏,“本朝郎官的经义政要,珠玑倍出,怀若每日作录未逮,何能提点子御兄你呢?”我放下茶盏,“数晋人妙处,原轮不着子御兄。文院学子似我,最长于臧其姿态开爽,慕其言行放达,讲会上荐举<接舆狂歌论道>之辩题,群情踊跃,便如武院磋磨六韬三略。可说到风骨,怀若窃不敢苟同子御之言,末路之人,谈何风骨?不过将皮肉煌煌燃毁,早付白烬。”
我低头注水入方寸口沿,续道:“西州峻险,燕地苦寒,物货不及我大宋四京繁盛十一,羌人与契丹人为衣食极尽刁滑之能事,半以榷易便宜息掠边之患,半由太平年岁养军州之力,也是官家不得已而为之罢。”
“喏,”我把茶盏推到陈钤面前,一本正经:“尝尝,是否比你倒掉的苦汤利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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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近陈钤,有三分缘故,还在陈公。
陈公以工部员外郎本官,一度兼任侍御史知杂事,现与我父亲同居闲寮,虽不喜滥绾交结,然为人谦矜,仍得左右人心。
陈公有一桩广为传扬之趣事。国朝惯例,司农给发之公使钱,尾银着各官厅选出值人,贷予贾民,其盈余由本曹长官按期度计,和而分之;而御史之清正,别于他曹,要循此例,难上加难。陈公因之计定进言,上纳,令商税院特辟专印,准宪台为细商先课低息引钱,官民皆利,一举两得,让一干同僚交口称赞。
比起空有墨才之士,显然,朝廷更需陈公这般识器执事之臣。
我摩挲茶盏,从床榻下来,“子御兄认得单子上的名目么?”麻纸削薄,字是今日在官库临时誊写的,稍嫌潦草,最末一行曰:陈宝童子一只。
“雍城五畤,西方有白帝鄜畤,为秦文公梦黄蛇而置。享祀二物,一为猬,去刺即为豚;一为雄雉,据闻得之者王,号曰’陈宝’。
“此为东晋干令升所撰异文,怀若效之,以豚为引慰’陈宝’,自然是有前典可循的。”我浅笑了下,不自觉带出一丝揶揄,“可惜官库无活物,否则,依子御兄现下情状,捉一头活蹦乱跳的幼豚给你是最好,宰杀后红泥去毛,伐樱桃木炙烤,佐以醪浆,必然更为汁鲜味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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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宝”三句像样的话不到,顺理成章地跳脱天性,原形毕露。
我看他撸起袖子大喇喇吩咐丫鬟,忙起手拦他一把:“子御,不可,你是要烧院子么?羯肉温补,倒是当季煨煮上选,牛肉么,三司晓谕各府,市牛耕稼为先,若当真取肉,”我掩口轻咳一下,“不宜在府中明目张胆分食。”
听他还要饮酒,我瞪大眼睛,不及我开口,他开始转而拉扯别的。
无奈,我一边点头,一边随意拾起被臂搁齐齐整整镇在榻案一角的粟纸,展开,首行四字映入眼帘:论贡修策。
我不由坐直身体往下看:<旧年北伐,曹鲁公谋废捷报,拨水陆行营,退师雄州,拒马河弃戈堆丘,辽收北岸尸返京为观,顿成东路败亡之耻,此犹修睦兆始也……数世之耻,至镇戎、任福二军出夏,惨覆之势,骇不忍闻。俟媾和约,遂成常例……>
篇幅未完,笔画间已有敷衍迹象,我看一眼笑嘻嘻的陈钤,翻过纸背,那儿活灵活现趴着一窝憨态可掬的王八,有大有小,倒是亲亲爱爱的一家子。
“子御兄,你啊,你真是……”我再次忍不住摇头,“若这是会试,你怕是早被打出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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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书能画,属他人所评,捉笔厘纸,倒是会的。”我将那策论放回原处,道:“古来以字沽酒,沽的却不是酒,是声名。子御明年闱中夺魁,到时自然不仅有酒喝,还有百千花酬,红楼袖招。我知你文才心志不输于棒枪,如收敛些锋棱,定然入得中兴砥柱之选。”
厦子四面垂着厚厚棉帘,正面门廊打起银钩,厨娘将豚肉切成厚薄不一两种锥卷,置于菖蒲叶扎成的食盒里,缀以麻饼和时令果子。小火舔舐铫底,热水咕嘟出山海之形,被穿堂弱风吹去。
茶片入水,翻作玉芽冰髓,荡开椒酱浓稠,逸出一股奇异清香。
陈钤祸害完了汤底,开始饶有兴味具述他理解的晋人风骨,依旧龙象马牛,兼蓄并包。我不需坦露高见,光听他聒噪,便是一整卷<淮南鸿烈>,消食上佳。
院里一幅寥廓冬景,瓦檐清隽,落木虬张,云沉土净,池暗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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