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祀|——原创

张玉贞

[双腿弯折，于微塌软垫上端正盘坐，朱红色的轿门扑闭而下，狭窄空间内顿时覆盖满目血色暗影，四面垂落挥帐漏出一线光，透过滑缀珠帘，能隐约窥见一片红色丹枫，与明媚盛放的娇花蕊瓣，成簇成簇地铺满枝头，如信笔勾勒的靡丽画卷，正是自己最为钟爱的绮艳之色，便是此刻，软轿被稳稳抬起，脱离实地，仿佛连人也随之变得高高在上起来。]

[然而迄今二十四年韶华，贵尊时分鲜少而有。尚为官家小姐时的确富贵环绕，但因日日得见，便不觉奇美，只念寻常，后来伯父事涉“庚申之变”，府宅被抄，数代荣华一朝流散，我坠落宫中充为卑微内人，自此命贱身由人，虽受大王大妃关照与殿下爱宠，可惜灿烂春光短暂，兜兜转转，从来都是庶人身份。]

“请下轿缓行”

[阖目凝神，行路时长沉在散漫思绪里，恍惚未知。久后轿底微微一磕，动静皆停，有轻软脚步声款款而来，宫人徐提一声，用的虽是敬语，却在语调里依稀辨出些许轻慢。恍惚半分未闻，迈步出轿，稍低了头避去刺目日光，自前额至脖颈已泛起成片的热潮，交握双手仍是永远无法捂热的寒凉。]

[一道极阴冷的视线在此时望定过来。]

[心有所感，循迹抬首，先是墨绿色的青灰映入眼帘，而后是一张削瘦刻板的脸孔，枯树似的面皮上，皱纹纵横着蔓延，淡漠神色仿佛一汪沉积万年的死水，这身影如往常一样，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每个角落，被欺辱、被逼迫、被驱逐出宫...此生多少羞耻的时刻，都有她在旁目睹。这张脸，那段时光，当真令人难忘。]

[赵尚宫，王大妃金氏身边一条最忠诚的狗。]

[将她的名字在心里咬牙重重念过，感觉有一滴滚烫的热水落在心头，灼烧地一阵抽搐紧缩。眼眸黑洞洞仰起，对视间流转难以捉摸的光，急跃心跳渐归于平缓，冷淡的面庞上忽然浮起肆意衅然的笑，笑意不收，随后矮身微施了一礼，遮去瞳中将露未露明灭火光。彼时金氏身后立有西人一派，与大王大妃宫中角力，又欲立闵氏为中殿，便对我多有刁难，更迫使我忍下斥弃出宫之辱，可谓大获全胜。但如此气焰嚣张又如何呢？不过两年，两手空空地一命归西，留下只老狗苟延残喘，再不足为惧。]

[天命也站在我这边，便是我要走这条通天路，就任何人都不能阻挡。]

[收回投注目光，昂首往交泰殿而去，于殿外候人通传，一时又觉几分恍惚。闵氏举行朝会礼会内命妇那日，我便在此等候，自晨光透亮至黄昏日落，始终不得准入。记得从这里看去，能瞧见殿门上细微雕琢的六椀菱花，龟背锦线勾成艾叶花瓣，左边廊柱最下方有一处刷重了漆，朱色较别处更沉，还有第一扇窗自第二扇窗之间的距离，应是纵八、横十五的青砖之数，而后各命妇相继而出，莲履踩踏在砖上，间或一个眼神自我身上掠过，轻飘飘的，仿佛并不值得一提。]

[门扉陡然向两侧横拉，神思断截，精神一振，纤指抚平宝蓝衣裙上轻微褶皱，心绪平静如无波湖水。向前迈过三步，前额抵于交叠双掌上，跪拜行礼]

庶人张氏问中殿娘娘大安

张玉贞

[指腹摁住青壁地砖，和暖日影泼在身上，但跪伏一刻，却觉有寒气锋芒似的凛凛扬起，如藤蔓自膝盖处向上攀附，有寒冰似的雪水浸凉全身，浇灭了那点微末的光。君王的垂青是宫中沉郁岁月里红蘸香绡般的艳色，是黑暗里明亮灼烧的烛焰，然而爱重之意却将自己往地面压伏地愈发低矮，依旧还要下跪，依旧是上不得牒纸的宫中内人。]

[而帝心更偏颇不过权力指掌，妥协是唯一的道路，于宫外的每一日夜皆是百般煎熬，辗转不能入眠，往日夷愉化成剧毒，沁透心肺，那是忍无可忍的疾悲，如被刀斧砍中，令人惊痛难渡。但我仍在忍，也在等，等着我的夫君来接我回去。]

[可他没有来。]

[双臂回收，掌心交叠膝上，我缓缓抬首，向前匆匆一瞥后又移避开目光。短短一瞬的拂掠已在瞳内印下浓墨重彩的痕迹——绯妆轻薄，如芙蓉初绽般的娇嫩面容，平金绣花的衣衫，雅致银丝勾勒袖口纹样，细白手指上嵌着宝石的戒指，发间端正插过的白玉先凤簪，一颗宝珠辉然生光…..]

[无一不刺痛我的双眼。]

[心内似被刀猛扎了一下，御香在宫阙的沉重阴影里扑面压来，那味道几乎无法疏解，织成浓密的网将自己笼罩，一刹那呼吸不畅，颞颥在血脉上激烈地鼓动不休，但面上神态从容安宁，尤带恭谨。]

崇善君为人宽和，申夫人对奴婢亦多有照应

[我与崇善君之妻申氏交好，若说是一见如故自然是假话，不过各取所需，西人一派需要我作为撬动巨石的力杆，我期望他们成为自己可以凭依的后盾，想将国家改头换面，想坐上权力最顶端的位置，便一拍即合，遥相对应。]

[既然爱靠不住，那就只有凭利益了。]

[敏锐察觉赵尚宫凝视的视线，权作未知，话落后心间似有一声脆响，是挣脱束缚，择意奔赴战场的决心，而唇间吐息与香气纠缠在一起，浅而低的气息如一尾不着力的轻羽，拂落麻痹神经的毒粉，我听到自己吐露柔软的音]

多谢娘娘关心

张玉贞

[模糊地忆起一桩往事，那是四月的春光，盛放桃花在半空笼罩一层空朦朦的红罗雾气，我与殿下在庭中对弈，因落子将输，便松落了腕上缠绕的碧色绢帕，耍赖般往棋盘上拂过，一朵青色的花迤逦飘过，将棋局扰乱，时有风滑过，二人抬首对视，皆是眉目含笑，欢喜异常。那样的神情，似最稠最浓的蜜，令人难以忘怀，即便在怨怼渐生的现今，仍抱守着两情相悦的美梦，如此刻冠冕堂皇的赏赐由头，也要幻想是他亲自授意。]

[或许是自欺欺人，但已窥得昏暗里一线曙光，是生机的绽放。]

[一丝隐秘的窃喜堪堪露了头，便兜头被赵尚宫浇了一泼冷水，我透过她的眼睇见王大妃的身影，那种轻鄙的、恶意的折辱目光刻薄地坠在身上，要竭尽全力地隐忍，才能确保自己不会因忿恨与难堪而蜷缩，忍得久了，喉头便要泛起几缕猩甜之味，仿佛要呕出一口糟污脓血，劈头盖脸地喷在她的面上。]

[而闵氏端坐在这儿，秀雅而自若，像极了千重璨烂的织锦，被清风托起，卷叠成一朵饱受呵护的娇花，缠绵柔恻，精致绮丽，却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这姿态似在肺腑的烈火上浇了一蓬油，连骨头渣子都要被灼烧殆尽，观她已如观王大妃、赵尚宫之流，再不因身份地位而天然敌视。]

[我恨上了她这个人。]

[义理、仁德、宽厚，是可笑又令人厌恶的无用品质，这世间种种，依凭等级与尊卑划分，有足够的利益便可动摇人心。也不过是仗着两班的家世夺取至高地位，轻巧一句话便可定人生死前程，偏一副贤良模样，盈盈笑靥当真令人无法忍受。我已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想令她匍伏于脚下，告诉她人心有多浅薄，又有多狡诈，想彻底在她面前撕裂不切实际的幻梦，将高高在上的王后打落尘埃，用残酷的现实让她知晓自己究竟有多愚蠢，多天真。]

[一时间只觉血潮汹涌，被这恨意烤的疼痛万分，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颤抖，索性顺势一收，死死攥住膝上布衫，衣裙随心绪一同褶皱纠结，将怫悒佯作委屈，将憎恶扮作颓落，泪意冲进双目，一层隐住不落的薄雾罩住眼眸，凄恻看她一眼，又惶惶低首，讲出卑微话语，说道“殿下”二字时更是颤颤不止。]

奴婢能为殿下与中殿娘娘分忧，已是铭感五内，怎可再收格外赏赐

[早晚有一日，也必定要告诉她，到底谁是赢家，谁是输家。]

张玉贞

“卑贱之人胆敢此话！”

[浑身剧烈一颤，埋首伏得更低，阖眸一串泪珠掉在裙缎边儿上，晕开一朵深色的花。对赵尚宫此人厌极，她一张可恶的脸与王宫内千百张宫婢的面孔一并在心内浮过，眼角眉梢皆顶着一片衰败颜色，因奴颜婢膝时日久了，黑漆乌亮的双眸光华黯淡，逐渐褪成一片灰淡的单调色彩，或是任人差遣的提线木偶，或是受人驱使的噬人疯犬，全无自由生机。]

[纵我此刻卑贱，也并非生来轻劣，如何能甘心就此屈居人下，将自己的命送在旁人手里，动辄遭人斥责贬谤，打骂侮辱！]

[宫外七百余日，贪恋权势之心与渴求情爱之梦时刻搏杀冲突。这世间其实并无白璧无瑕的情意，孤清委弃境地冻结成深海里的一块悬冰，滚热如火的权欲威势淹没两颗真心，冷热交织扯起大片的水汽，将浮冰往更深处压去，翻腾起冰凉彻骨的浪，击岸散成浓烈稠密的恨意，连梦中也要咬牙嚼其姓名，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挫骨扬灰。]

[王、大、妃…]

[若非她从中作梗，那场倾心相许的美梦或许还要做的更长久，苦苦哀求换来漠视与欺压，高高在上的轻蔑神色是两年前离宫时最浓墨重彩的映像，纵使她一命呜呼身归黄泉，沉郁心思也一时难解，满腔怨隙要找谁来偿？]

[就有两人送到眼前，最忠于她的赵尚宫，最值她看重的闵氏，本也是我攀至顶峰的绊脚石，踢出自是无碍。]

是…王大妃苦心，奴婢感戴不忘

[愤懑与憎恶淹没在浅淡的泪水里，乌沉沉的眸里涌起一点锋利的光，在微波涟漪的泪意中波动光彩。顺她温软言语缓缓起身，借举袖拭泪平缓心绪，袖边银锻边遮去小半张脸，漾着秋日里温煦霞光，娇怯颔首]

奴婢无事，谢殿下挂心，中殿娘娘宽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