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山

————建元四年。夏————

【因帮少主铸造判官笔，不得不留在山庄数月，山庄不许外人出入，自己也只能在扬州找一客栈住下，从春野烂漫待到夏雨连绵。人人皆道江南风景独好，如今看来确实如此，连自己都有些爱上这个地方。从前从未到过扬州，只知是处繁华所在，如今偏安一隅，倒也闲适】

【独自一人在客栈住下，虽有不便之处，好在沈誉两三天便会来一次言说锻造进程。日日百无聊赖，便央着他带自己四处转转，二人两骑行至九华山，正欲下马遍赏美景，却闻迎面一阵呼号。声音方落便见周遭十数人，高头大马将自己同沈誉团团围住，当下便知是遇着了山贼，身上所带银钱不多，只怕他们怒极不顾我二人性命】

【果不其然这帮山贼皆是亡命之徒，见我二人银钱不多便起了杀心，霎时间缠斗在一处。虽说自己和沈誉都是习武之人，可终究对方人多势众，几番交手渐渐处于下风。手腕一抖将九节鞭甩出，缠住头目脖颈，衬闲暇对他】

你快走，别管我。

【本就是自己央他来陪，自然不能连累到他，何况他还有父母亲眷，不比自己孤身一人】

【缠斗间那头目被九节鞭勒住脖颈动弹不得，方腾出手来收拾另外一人，不料那头目人高马大，几番挣脱倒撕裂了腹间旧伤，趁自己手中卸力，扬手便欲往自己腹间刺去。已腾不出手来挟制他，眼看便要刺进皮肉，却见人一个踉跄，方将自己带倒在地，方知是沈誉救了自己】

【由人搀扶收了九节鞭正欲逃走，冷不防身后多出一人，不及回身却见沈誉拦在自己身后，情急之下只瞧他伸手隔开那人，方与人一道上马奔逃】

【腹间火辣胀痛，伸手按住强压下痛意，方闻他轻声一句。刚欲回话后背与其前胸紧紧相贴，诧异回头，见他面色如纸。惊得声儿都在颤】

沈誉……你怎么了？

【伸手一勒缰绳，回身查看】

【说话间已摆脱了那伙山贼，遂翻身下马，闻人逞强伸手去扶他。好容易将他放在树荫下，偏头查看他背后刀伤，所幸没有伤及筋骨，只是皮肉开绽，若是不好好处理，失血过多也不好】

【想起自己随身带着的金疮药，衬裙裙摆处撕下雪白布料，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去解他衣衫】

回去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我先给你上药，好歹对付一阵。

【情况紧急容不得他推三阻四，虽然脸红心跳，仍是看他褪了上身衣衫，而后心无旁骛为人包扎伤口。鲜血淋漓看在眼里难免心疼，皱眉轻嗔】

你真傻……救我做什么？

本能？

【闻言手上动作微微一滞，继而唇角带了丝笑，仔仔细细帮人包扎伤口，自己终归是个女儿家，相比之下他上回为自己包扎的真是惨不忍睹。素手继续，却调侃一句】

我是该说你心善呢，还是什么。照你这么说，是不是素未谋面之人今日这般，你也会出手相救？你究竟有几条命？

【轻轻摇首，继而又道】

前段日子还说要报恩，这下恩还没报又欠了债，我看我索性留在扬州，也不用回去了。

【听到答案有些许失望，面上未露分毫，只仔细处理好伤口，包扎妥当，闻言嗯了声，半是玩笑】

留在扬州？当然是报恩咯。

【遂即起身让他自己穿好衣服，这会才想起害臊，别过脸不敢看】

什么时候报完了，什么时候再走。

————建元四年。夏————

那便一辈子都留着，何况怎么会没有机会。

【下意识这么接道，并没有什么旁的想法，估摸着他衣服穿好，方敢回头看人。见人还有些虚弱无力，蹙眉发愁，片刻方言】

我去给你找点水吧……

【转身去湖边取水，待回来刚要将水壶递给他，便闻他这番说辞，竟是要着急赶自己走了。与他相处几月，各自熟识下难免日久生情，如今乍听 他这么说，又羞又恼，轻轻撂下一句】

你当真不明白我的意思？

【脸红转过身去】

放心，等判官笔造好了，我自然会走。

【见人避而不答，后又伸手要水，身形未动将水从身后递给他。按约定，少主不出半月便会来此取物，本是心有牵挂，如今……是该到了回去的时候】

【想想他父母健在，又怎么会看上自己这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当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又羞又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自处】

【兀自羞恼，忽闻人喊疼终究忍不住回身去瞧，蹲身帮人拧开水壶，眼眸并不往他身上瞅，只把水壶递给他】

若是可以走路，休息休息便回去吧。

【一时静默无话，二人共乘一骑已是尴尬，打了马哨唤自己那匹回来，待马儿风尘仆仆赶来扶人起身上马】

还是快些回去吧，天热，伤口发炎就不好了。

【言罢一扬马鞭，顾忌他的伤势也不敢跑的太快】

————建元四年。冬————

【夜里叫身侧的小丫头送了信去山梧客栈给少主，叫他第二日寅时在城门口等着自己，回房后心事重重，一方面为沈誉的随口答应生气，一方面因着自卑不想再去高攀沈家落人笑柄。既然他已经决定另娶而放手，自己虽已是不贞之身，也不想恬脸吵嚷着要嫁给他。大不了一辈子云游江湖，替父母兄长报仇，终生不嫁罢了】

【自己住在西厢，离沈誉的住处还有一段距离，寅时便起，拿过收拾好的包袱去马棚牵马，借口骗过门口小厮，一路疾行往城门口去。直到看见少主才勒紧缰绳，满面心事下绽了笑】

少主。

【思他几月前命令自己调查之事，一夹马肚】

到了城外我再给你言说。

【一路行至九华山，方才慢下脚步】

【心中慌乱，一路脑海中想的都是同一个人，心中恼恨他为何食言答应父母娶别的女子为妻，一边想着自己身世，孑然一身还背负血海深仇，只怕任何一个正经人家都不会采纳自己这样一个媳妇。虽理解他父母所为，却不想连沈誉自己都满口应下。怀中他赠与自己的玉佩还在，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一阵凉风都能灌进去似的】

【心不在焉行至九华山，闻言方才紧了缰绳停下马，眉目慌忙看向沈珉，收了思绪】

少主命我调查之事早已有了眉目。

【知他多半是情窦初开，亦未点名，权当不知】

那女子名叫洛凤凰，是春秋刀剑山庄之人，平日里几个兄长宠着惯着，性子活泼骄纵，却没什么坏心眼。

【言语中刻意避开沈誉，大仇未报，并不想让他知晓我二人的关系】

【言罢却见他只是轻轻应下，并未有所追问，暗道不像是他的性子，却也不多过问。心中对那洛凤凰猜测几分，大抵该是他喜欢的女子，却也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间不再过多关心，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心里暗恼，连自己的事情都搞不清楚，还瞎操心什么。思索间见他翻身下马，遂即捉住他的手顺势而下，落地站稳松开缰绳，任马儿吃草歇息。瞥目他手中荷包，不明就里】

我身子无恙，吃这个做什么？

【自己与他明面上虽为主从，但心底里却是拿他当弟弟来看，更何况同是天涯沦落人，自然要与他亲厚。自打与沈珉相认便多是自己照顾他，从未想过这个少年如今也有心思细腻的时候，果真是不同于往常了】

【轻轻一笑，试图避过他的问话，但闻后句却是让自己避无可避，见人懊恼，不由生出一丝愧疚。拉着他在树底坐下，冷风吹在面上，连眼睛都干涸些许】

是我自己想不开，又怎么能怪你？

【言罢垂下眸子，思忖半晌还是决定对他坦白】

我爱上一个人，可惜不能终成眷属。他父亲看不上我的出身，要他娶别的女子为妻。

【抬眸看着他，自嘲一笑】

他答应了。

【见人发问，依他性子必定要沈誉不得好死。虽然恼恨沈誉所作所为，却也知他许是迫不得已，想一想终究作罢，摇摇头】

不重要了，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故作轻松挤出一丝笑来，应下他的话，起身朝人伸出手】

起来吧，天色不早我们还要赶路呢。

【拉住他的手拽人起身，又打了马哨唤两匹马过来，方翻身上马。清风徐来，心中惆怅依旧未解分毫，却不知时光流逝，自己能否忘了他】

————建元八年。秋————

【眼睁睁看着沈誉将琮儿带走，那一瞬仿佛天地都要崩塌了一般，少主的死、莫寒阴鸷的面孔，自己拼了命才将琮儿从他手中夺回来，本以为得到了一切，却在他两指之间毁于一旦。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得等到两个时辰之后，才上马往苏州去】

【一路不停直追沈府的马车，终于在九华山一处驿站寻到了沈誉的踪迹。站在远处暗暗看着门口的马车，确实是沈府的无异，进了驿站询问小二，方知有两个男子带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在楼上住下。叫人在隔壁开了一间客房，提裙上楼】

【天色不早，琮儿离开自己想必哭了一整日，此刻累极了定要睡着。没想到隔壁灯火未灭，一时忍不住想看看琮儿的小脸，正欲推门而入，却听见沈誉的身影，手下一滞，便站在了门口】

【门被人轻声打开，并没有说话，径直走到琮儿身边坐下，纤指抚摸着他的额发，看着琮儿熟睡的小脸上似乎还有泪痕，并不想吵醒他，轻声】

他哭了多久？

【心中虽恼他这么做，但并不想在孩子面前同人吵架，闻言轻哼，压低了声音】

知道困不住我，为何还要带走琮儿，我是他的母亲，是他身边最疼爱他的人，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做？

【担惊受怕一路，所有的担忧变成质问，统统抛向对面的那个人，却不想他道出这么一番话，一时怔愣，却不知该如何是好。起身走到窗边，从架上取过手巾在盆里浸湿，给琮儿擦干净了脸和手脚，这才让他自己去睡觉】

【并没有着急去接他的话，昔年怨气还在，只言】

就你这样，孩子睡着架都不知道给他擦一下脸，我要怎么放心把琮儿交给你。

【终是摇了摇头】

我不能让你带走他。

【兀自在一旁坐下，眼睛紧紧凝着琮儿熟睡的小脸，闻言才将目光转投在他身上】

即便你带走他，我也不会在你身边。

【定定说完，垂眸掩盖着心底的无奈和惧怕。如今说出这番话并不只是赌气，自少主过世，自己换回琮儿，这条命又何曾属于过自己？嘴唇动了动】

离开琮儿是我身不由己，可即便这样，我也不能把琮儿给你。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代价才让他回到我身边，我再也不会让他离开我半步了。

【昔日之事恨他怨他，食言在先，叫自己如今怎样再去相信？逃避也好，记恨也罢，若将琮儿交给他，只怕一年半载都不会相见，这对自己来说何其残忍！父母兄长和少主的相继离世，如今自己只剩琮儿在身边，又如何舍得他再远离自己？】

【冰凉的手被人覆上，只一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只是自己清楚，过去再也回不去了，即便是自己如今的情况，也根本无法同人再有什么瓜葛】

【不动声色抽回手，狠一狠心，声音冰凉的没有温度】

我不可能再会拥有幸福了，我不想连累你，但是琮儿，我舍不得他。我如今只剩他了，你还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