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山

——————————建元七年·秋—————————
（自别扬州，已有六年了。）

【鹿平风心有戚焉。原来故地重游竟是恍如隔世。扬州还是那个扬州，即便没有了昔日的扬州儒侠离比安，她亦繁华不减。但缘何陌生了？无心去看车水马龙，无心去游瘦西子湖，更无脸去探访离府家仆。曾答应他们必携少主回扬州，兜兜转转，却仍是孑然一人。】

【扬州圣山，名曰九华。九华之景，誉满天下。文人墨客莫不慕名而来。时下扬州更是流行以九华山景为题作文，也引得一班学子脑洞大开——写日出闻名的则称东君，咏霞最盛者曰绮烟居士，赞雪霁至佳者，则自号纨素斋人……如此种种，竞相吹捧，却也不嫌腻烦。】

【鹿平风本无意山水，但得知九华剑派的“剑圣”山无名游历回归，便有了寻访之意。】

（比安与山无名私交匪浅，更曾引我一见。不知他可有比安的去向？）

【九华剑派门规甚严，门下弟子极少在江湖显露踪迹。“剑圣”山无名偏又喜好游历。掌门人无奈，允许他每逢年回一次门中处理事务。时下正是剑圣重回九华山之际。】

【九华剑派山门极为隐蔽，为免有心人探得，晨露未消，鹿平风便携雒辰入山了。昨夜一场冷雨，山路更是崎岖。鹿平风一路无言，雒辰亦然。】

【山陡路崎，满树萧然，徒添游子心绪。鹿平风一路行来所见美景甚繁，如今连昔日熟悉的九华也已萧瑟。不由感叹，年华已逝，青春不在，唯这山这水这日这月，亘古永驻，静观世事变迁。】

千岁繁华万世荣，谁非过客？平水道相逢。一朝秋雨两度风，花是主人，交浅言心衷。

【吟罢，却见雒辰似有所感。但他天生哑疾，纵有千言万语也难付于口。】

（鹿姐姐，还有雒辰陪着你啊……）

【鹿平风与之相处多年，自是明白其心意。莞尔道】

谢谢你，雒辰。

【微微一顿，复又补充一句】

谢谢了。

【如此三字，却教雒辰微诧。】

（鹿姐姐是在为枫林晚的事道歉？）

【却听鹿平风道】

虽是我收留了你，但这些年来，倒是我连累你许多。

【雒辰不解其意，正欲详问，却忽闻一声高呼】

“诶！你别跑啊！”

【二人回头看去，却空无一人。但见一只赤红的小甲虫迎面飞来】

【雒辰在枫林晚深受虫毒之苦，甫见这飞虫径直扑向鹿姐姐，生怕又是那少女派遣的毒物，不假思索，剑出，光闪，这“毒虫”便毙命了。】

【忽见一名少女冲将上来。雒辰当下露出杀意，护卫在前。鹿平风见来人并无恶意，便示意无须如此，雒辰方退至一旁。】

【甲虫已死，少女的不由得一阵失落。】

【鹿平风观之形容姣好，面相甚善，较之在枫林晚里遇见的那位惯使毒物的野蛮少女要善良得多。便问她】

小姑娘，这红翼甲虫是你的？

【又见她秀眉轻敛，惹人生怜，便又问】

你欲往何处去？扬州系我故里，或可为你指点一二。

【却是个单纯的人儿，一骨碌将话全盘托出了，悲喜全然写在脸上。闻得她要去端州找“寻路虫”，鹿平风轻轻一笑，道】

哦？原来你要找寻路虫？

【寻路虫常成对出没，雌红雄绿，鲜艳非常，更奇特的是，双生双死，恩爱无比，故又唤之匹虫。因其天生灵性，可彼此感应对方的存在，亦是许多游人所尚之珍宝。】

此类“红衣甲虫”虽是成双而存，但并非可寻路的。可以说，它是……是寻路虫的表亲。呵，若要捕得寻路虫，怕是要废好大的功夫。

【遂将寻路虫之喜好、特征告之。复又唤雒辰取出一副甚是老旧的卷轴，交予她】

此去端州，路途迢迢，这路观图或可一助。

至于报答，呵，我游历四方，行踪不定，能与你相遇也是有缘，报答甚么的也不必了。

笑笑是吗？当真人如其名。

【她之笑颜，清纯可人。行礼时恭谨有度，却不失江湖儿女之豁达。鹿平风颇为欣赏。】

敝姓鹿，双名平风。略通岐黄之术，是个借行医游历的散人。

【念及随后自己便又要北上，行程难料，私觉今次一别怕再无相见，便道】

游子不敢轻言再见。倘若重逢，呵，怕是笑笑姑娘迷了路，走到北方去了。

【此时天已大亮。怕误了造访剑圣的时辰，鹿平风欠身作辞】

游子尚有他事待办，笑笑姑娘，后会无期了。

【言罢，携雒辰离去。】

――――建元七年·秋――――

【九华有九峰，九华剑派藏深掩其中。不知者，断难寻之。】

【幸而鹿平风曾随离比安拜访过山无名。只是七年过去，不知他会否记得自己？】

【想到即将有未婚夫的消息，鹿平风心如擂鼓。越是迫切的期望便越是难以压抑紧张。秋风夹着寒霜侵袭，她却毫无所觉。】

【至山门，却是众木簇拥，山石环抱，浑然天成。不免教人叹服这鬼斧神工。】

【守山弟子见有客来，上前恭礼招待，听说是来拜访剑圣山无名的，便言须有名帖方可。鹿平风颇感麻烦，道】

游子系剑圣前辈故交，今日来访实为兴起，不曾有约，还望小哥通融。

【那名弟子很是为难，鹿平风再三恳求并承诺“若前辈怪罪，游子一盖承担”，那弟子方勉强答允。】

【经这一波折，可见那山无名的臭脾气依旧未变。】

【鹿平风留下雒辰，一人随那名九华弟子入了山门。山路迂回，辗转几番，始至一处幽静秘地，烟雾弥漫，恍如太虚幻境。轻雾缭绕中有一断崖隐现峥嵘。那弟子指着断崖道了句“师伯便就在上面”便离开了。鹿平风还奇怪他如何不先行通报，待她打量这断崖时才明白。】

【这断崖陡峭非常，足有二十余丈高，断处更是险峻嶙峋，如无精妙的轻功，攀不上去不说，摔下来便尸骨无存。鹿平风不禁苦笑。明白了那名帖的用意。】

【但见她右足一旋，身形便已化成无数虚影，至于崖壁前时，纤足轻轻一点，身子借力而升高数丈，不待重力落下，又是轻点崖壁上的野草，再度跃高。】

【及至断崖上，但见一人孑然孤坐，袖袍飞扬，风华绝世。鹿平风压抑住心头的颤抖，驱步上前，吟道】

一日复一朝，一昏复一晨。容色改平常，精神自飘沦。临觞多哀楚，思我故时人。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

前辈，美酒当前，缘何独饮独醉？

【鹿平风直视眼前人――墨眉如剑，星目承辉，凌然威严一如峥嵘九华。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剑圣者，无名也。他修的是山之道，故以“山”为姓。人非剑，却如剑，更是剑。】

是为他来，亦有一访故友之心。

【虽称故友，却唤“前辈”。因剑圣有“剑下论友”的怪癖，恰与离比安的“有酒方有朋友”之癖不谋而合。是故，鹿平风虽是旧识却不敢逾越了辈分。】

但见前辈神有郁愁，可是山中湿寒，身子欠安？晚辈略晓歧黄，或可为前辈一解病邪。

【一句关怀，勾起万千感慨。山风袭来，掀起她单薄的裙衫，凉的却是心头热血。遍寻斯人踪迹，蹉跎六年韶华，而今回首方觉青春已老，徒剩嗟叹。垂眸掩住神情，似是苦笑又似自嘲】

我之心疾，唯他而已。

【出口后方略觉不妥。素手一挽青丝，道】

实不相瞒，晚辈今日前来确是为了比安。剑圣与他私交匪浅，可知他人在何处？

【她又生怕山无名有心隐瞒，复又道】

六年前他匆忙离家，至今杳无音讯……我……

【心痛太甚，她不知如何言语，单薄的肩膀瑟瑟发抖。深吸口气，方觉疏解。再抬头，目光坚毅，语有恳求之意】

若前辈知晓他之去向，还望不吝相告。晚辈……感激不尽！

【言罢，双膝已曲，向山无名拜头跪下。】

【闻得山无名之坦白，却教鹿平风心底一凉，仿若无尽秋风呼啸而过。又一次破灭，希望争如梦幻泡影，可恋而不可得。】

【背霜和风就孤影，已是六年踪迹六年心。如何不教这相思之痛再绝一倍，免教相思之人生煎苦熬。恨苍天绝情，断了情人团圆，又恨斯人无情，不差青鸟来探，其人究竟是死是活？若已身死，尸骨何在？若活，为何没有半点消息？】

【默然许久，泪痕已干，萧瑟的山风刮红了她的脸。鹿平风勉力站起，强挤一丝微笑，声音暗哑，道】

抱歉，晚辈失态了。此乃前辈修道悟剑之地，叨扰许久，甚愧。

【说着，欠身一礼】

晚辈告辞。

【飒飒秋风高啸而过，她踩着虚浮的脚步，渐行渐远，似山雾将她吞没，又似她孤身投入那片荒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