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泉峰】竹林

——承平二年  冬——

【冬日的晨曦来得比平素要晚些。五更时分的天穹只微微泛着鱼肚白，朝日的霞光犹自瞌睡在一片迷蒙鸦色间。】

【他虽来昆嵛两年，却是前些日子才得以搬入赤松院常驻。承平二年既是三年一度的昆嵛新弟子选拔，也是他向首座列席处的那个男人证明自己的唯一机会。彼时同自己许下的约定终不算辱没荏苒二载的努力，少年凭一套习得行云流水的昆嵛剑法毫无意外地拔得头筹，望向高处时，他恍惚见那男人几不可察地牵起了嘴角，少年甚幸。】

【整好被褥收拾妥当，推门而出的刹那冬寒略有些霸道。庭院内铺了一层绵绵细雪，旁侧几个厢房仍是一片沉寂，仿佛此番天地间不曾有过谁，唯独仅剩这着了白衣的少年，持一把青锋气宇轩昂，移步走出院落，徒留平整雪地上一串规整印记。】

【两年的时间弹指一瞬，少年稚气不复，取而代之的是眉眼凌厉，淡若冰霜。一个人闷声习武的日子无趣却也教人习以为常，正如此刻，他一如既往只身到了竹林，风吹叶动抖落窸窸窣窣的细雪，脚步一顿，倏尔旋身拔剑出鞘，剑尖游走于白雪落叶望不清动作，待一套昙花一现终了，纷飞物事仿佛尽数化作扬沙。】

【少年翻飞的衣袂融入漫天雪景，矫若游龙的身形迅疾得只可凭依稀可辨的一道道凛凛剑光才堪堪勾勒出轮廓。】

【自仙人指路至顺水推舟，而后剑臂一线力贯剑尖使出一套孤峰一线，心神凝聚于虚，纵使阖眸也不妨碍拆解意念假想之敌变换妙招的步步紧逼。少年唇边始终擒着笑，这套昆嵛剑法他已同自己演练了千万遍，绕是下回恰逢敌手使出这套剑招，大抵也逃不出他所想到的万般变化。】

【剑气将周遭竹叶上覆落的雪震碎，待剑收手归鞘，四周竟也重回一片苍翠，宛如提前预示了春意盎然之景。】

【少年经络已舒展开，热血沿着皮下蔓延至四肢百骸丝毫不觉严寒。反手将清晖执于身后，原想待气息平稳复使出另一番套路，鼻尖蓦然窜入一缕香气。】

【侧首警觉，微蹙了眉静心辨认，转瞬间身影乍起，运丹田之气轻身踏过竹枝借力掠去，待双脚落地前一招雁飞冲天俯身而下，却在剑尖触及阻力时转腕留下活路。】

你是何人？

【语声冰冷肃然，白衣清绝的模样一瞬间像极一人。】

【剑光冷冽，映了云雾拨开投射而下的朦胧日光在她脸上印下一道亮痕。于昆嵛弟子而言，此人身份未明姑且该算作不速之客；可于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而言，他只见一双善睐惊愕睇来，羽睫微颤的样子倒有几分好看。】

【对立之人秀眉拧了道浅壑，无措不过几秒转瞬便抬手用树枝格开青锋，语声泠泠丝毫不惧。待他看见枝桠尖头所串之物时霎时疑虑尽解，却也沉了面不甚苟同。】

【女子着一袭娇俏粉衣，玉指抵上背刃略微使力移开分毫，少年定睛细看适才知晓唐突匆忙收手，右手翻转剑柄外握抵于另一掌，垂首低言】

方才冒犯了，不知姑娘为同门子弟。

【桃花峰，该是燕师叔座下弟子。观其年岁与自己相仿，怕是同届，只是先前比武时并未见过她……待到番薯香味再度扑鼻，他用余光看了眼，瞬间了然。】

【天未亮便躲到此处炙烤吃食充饥，想来是个吃货，心思大抵不在习武。】

【他唇际泛起浅薄笑意，摇首拒了她好意，后退半步欲离】

师妹客气，袁某今日并未来过此处，也未曾见你。

【旋过一半的身体被外力止住，他偏眸睨了眼扯起的衣角，此时正被女子伸手牢牢攥紧，复又松了松，于一方白袍上留下几道浅灰指痕，他却不气。】

【前路既被她挡了去，少年便负手立定默然端看她欲作何。却见女子捧着手里犹冒着热气的物事一面小心翼翼将那外皮剥开，一面轮换着手搓揉耳朵希冀抵消些许烫意。他轻叹了口气抬手接过她递来的番薯，指尖薄茧隔绝了几分触手温度，不似女子那般娇嫩觉着拿不住。】

【他本不爱尝番薯这类吃食，故时家底殷实从未得空体会它的滋味，而后入了昆嵛一心求学，吃穿用度上只求和同辈们相仿，再不言其他。而今虽浅尝辄止，却不曾料想入口绵软又略带了几分甜，这东西看似粗鄙之物，原来竟也不赖。】

【咀嚼完口中食物，少年三指捏着那番薯在她眼前晃了晃，眸底收入她可怜神色时不忍出口语调中带了几分柔和】

这样可以了吗？

【手中薯物尚且剩了大半，他看出女子仿佛仍有些不乐意，撅起嘴得寸进尺地将目光胶着在他身上不肯偏移亦不肯让开去路，似要将他看出两个洞来。】

【他本可以错身走开不予理睬，却终究放不下她熠熠眸光中闪烁的微弱期待。那种期待，像极了他当年刚踏入昆嵛时渴望被编为正式弟子的愿望，渺小地，却也是当下所希冀的全部。】

【抿了抿薄唇终是将拒绝的话语咽回舌根，少年举起剩下的番薯凑至嘴边，启口，有条不紊将它一点点没入腹中。】

【她仿佛是只好看的雀儿，绕着他蹦蹦跳跳又叽叽喳喳个不停。不知怎的，少年对她狠不下心，他的心头蓦然化开一角冰封，似是被旭阳暖化了一股涓涓细流，几不可见却也无法忽视。】

我叫袁枚。

【自地上随意拣了根枯枝，一笔一划极慢地将他的名字为她写下。】

【东边逐渐倾泻出丝丝缕缕的温暖光华，蔽日的云层渐也消散，皑皑白雪一寸寸消融将空气洇得湿润。天亮了。】

我该走了。

【撂下一言，他执了身侧倚靠在磐石上的剑，起身回望了她一眼，复运气翩然没入林间雾霭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