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泉峰】竹林

——承平五年 秋——

【霜结露重，山色有无，天光尚且稀薄，抚桐院客房里一溜白影便行色匆匆扑入晨雾。】

【绣履踏过湿土，鞋边沾了污泥也不顾，脚步细碎仓促不歇，行至一半还不忘频频环顾四周，唯恐被人发现般畏首畏尾倒将可疑形容做了个十足。】

呼…呼…这昆嵛山哪像落落说得这般好了，晚膳连盘红烧肉都没有！

【一提起肉，腮帮子一鼓小嘴一瘪就是万分委屈，肚里恰巧扯出个饿音，想到前一晚吃的咸菜馒头早在半夜就被消化得渣渣也不剩，便愈发心疼地护紧怀中地瓜生怕路上漏掉一个。】

【昆嵛五脉皆是山，远近高低各不同，随意寻条路闭着眼睛走均是绵延茂林，时常一不留神就能走到个陌生新奇的地界，倒教念念发现了上山以来的唯一乐趣。】

【今日拣了条新路，愈行愈远间竟找到片一眼望不见头的竹林，觉着为时尚早该不会有人来，念念于是择了块还算开阔的地，杵着竹枝嘿咻嘿咻刨出个坑再把地瓜一股脑埋进土里，随后掏出火折子，笼出一堆横七竖八的枯竹节生起火，才算大事干成了一半，心满意足抱膝只等香喷喷的烤地瓜熟透。】

【虽是甫过立秋，晨间湿寒已颇有些入肤，临近火堆觉着温热舒适，等时漫长无趣正好教人不觉神游混沌梦里。待小脑瓜子失衡歪去一边无处傍依，才堪堪扯回人几分清醒，下意识耸耸鼻尖，嗳呀，那藏也藏不住的香气从地下钻至胃中，依凭多年偷师家中大厨的经验来判，地瓜该已是皮软肉嫩的恰熟模样！】

【忙不迭捡起方才的竹木小棍拨些土灭去火，晨露覆地令泥土湿润，只闻“刺啦”一声响，堆火旋即去了势，徒留余烟袅袅升腾上空。再是借棍刨开土，不一时便瞧见了圆滚滚的熟地瓜乖巧排开待人享用。念念早已等不及，未等地瓜凉一点就伸出魔爪捧起一个，谁知细皮嫩肉禁不起烫，左手换右手轮了几番才勉强能捏住一头，美食当前哪还顾得上仪容，趁无人在旁便如饿了三天一般熟稔将皮剥去一半就是啊呜一大口】

唔唔唔…就素作锅味！好好粗！

【此时才总算能体会到城门口的小叫花们依着墙根蹲身啃鸡腿的乐趣来，山珍海味用箸夹食真真是浪费！好吃的东西就该徒手抓来才能将滋味品尝得酣畅淋漓嘛！】

【顾自吃得不亦乐乎，眼里只有喷香金黄的地瓜肉哪还顾得上周遭声响，故而待那句突兀骤响脑后着实教小身板抖了一抖，捧着的地瓜险些没落地，一面暗道“完了完了若是被长老发现可不得了”，一面壮了胆怂气地缓缓回过头去，只盼来人能是个脾气好的，千万别告诉厨房丢了的地瓜是被念念顺了走。】

【垂头耷脑地站起身，视线悄悄寻到那双鞋，嗬，绣了暗纹的真有钱！再是往上移，碧衫齐整身量颀长，脖子上还生了张剑眉星目的面，好帅气的小哥哥！】

【估摸着对方年岁该同自家哥哥相差无几，先前的担忧瞬时便烟消云散了。两潭星子弯成月，唇角沾了碎屑也不知，一时自来熟地先下手为强要讨他便宜】

师……师兄好！师兄你要吃地瓜吗？刚熟的，可香可香了！

【话里浑然不带怯意，眼光终归是将对方神色一分不漏盯得紧，起先唯恐他要阴下脸，未想这小哥哥面善心也善，虽一句话轻描淡写识破自己来路不明，倒也极快柔却面目默许念念方才提议。】

【暗里缓舒一口气，扯过人衣袖便拉他一同围着土坑坐在块还算光洁干净的青岩上，啃了一半的地瓜又举回嘴边，只在下口前添了顾虑似的换了小口浅尝，颇有几分故作矜持模样】

我呀，是见你年岁长过我些许，落落说一进昆嵛要入乡随俗，我便思量着唤声师兄总不差。

【小口吃东西着实费劲！分明三两下便能解决一个偏要吃上盏茶功夫，念念心觉淑女不好当。听闻他问起今后打算，此时满心只愿寻个没那么多劳什子繁文缛节的山头活得自在逍遥最重要，反正她上山本不为学剑，找到哥哥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身旁师兄笑得一脸讳莫，念念没想太多，听他说愿意参谋当然拍手叫好。于是仔细回想了番上山路上所闻之事，搜肠刮肚却发觉除了掌门一无所知】

拜谁为师嘛…落落也不曾给我说过太多昆嵛的事，我只知道掌门他老人家是个少年成名英姿勃发的大侠，唔…还听说昆嵛山下有书斋贩卖关于他事迹的异志话本……

【后话将要出口，又有些怕太过坦荡欲被扣上大不敬之罪，便一脸凝重又忍不住好奇地神色复杂凑近他耳畔，笼住嘴问得小小声】

昆嵛的掌门和首座都是那种戏文里唱的鹤发白眉不苟言笑的老头子吗？可有哪峰的爷爷平易近人些的，我最怕我家教书先生那般严苛无趣的老八股了！

【烤地瓜接二连三啃得津津有味，佐以他悠然漫开的语调，山静鸟鸣皆为故事润色，恍惚间好似将时间凝滞在这夜幕半褪的竹林一角。】

【平日里确然爱看些杂书，只那有关掌门的话本还未得缘一翻，唯落落说道起来时眉眼熠熠神采飞扬好不热衷，有空定要引他看看如何才叫“痴迷话本”的模样。目光随枝条辗转，讶然于小哥哥声情并茂的叙述能力，三言两语便将各峰特色概括俱到，忍不住煞有介事随声附和】

哇！那桃花峰岂不是有好多漂亮小姐姐！有空定要多去那儿转转！

【话音方落忽是想到什么，下意识低头瞅了眼隔着衣服也鼓出半寸的小肚腩，兴致一下灭了大半。心中虽憧憬，想着若要保持身姿窈窕必免不了一顿半饱，悻悻然便咽了咽口水打消拜入桃花峰的念头。】

【至于紫云峰，制药施针固然新奇，可要习得一手拿得出手的医术定要先将医理药典研习透彻……天大地大念念都不怕，唯独对读书此事怕得如同七大姑八大姨踏破门槛要来说媒一般，脑中甫一浮现那些艰涩难懂的文字便立时觉得头大，哪里还敢起念去学人家救死扶伤。】

【其后的通天飞龙渐也无心去听，光凭“剑法”“竞技”诸般字眼入耳便觉一峰连一峰看似都不适。直至最后一脉画于地，提及轻功总算教人拾回些信心：若说念念长至二八年岁究竟有哪般拿得出手，便只剩自小从比屋街的丐爷爷那学来的上树本事了！】

【式微便是人少，攀比竞争必不多见，首座年纪轻更不比那些长老一般会威严并施严苛制下，甚好甚好……心里暗暗有了计较，待将那圣泉首座之名又记了一遍，才倏然觉出什么似的“噗嗤”一声憋不住轻笑】

哈哈哈，你说那首座叫什么？白脸？这名字实在有趣得很，你你你快同我讲讲，那首座真的长了副斯文白净的“白脸”模样么？

【兴致上头忘形也不顾，忙是剥了个地瓜送到他眼皮底下贿赂，瞳表晶亮一副渴盼神情无误。】

【乌瞳滴溜溜瞧着他分毫不移，许是因地瓜饱腹生出满足感，抑或因甫入昆嵛便听了这么多趣事，心下暗暗觉着此番虽与他初见，但这萍水相逢的缘分来得甚好。】

【他急急反驳惹得薄皮染红，舒朗眉目肃然三分，却仍不碍一本正经生气的呆萌模样。两手托腮支于膝，愈发觉得这师兄好玩儿，猜他匆忙辩解许是对那首座颇为尊崇，玩笑过后也不愿再惹他不快】

听你这么说，圣泉首座该是个恪己守礼谦逊有度的人罢……

【便如他一般目光远眺，脑中浮想出一个白衣翩然风姿卓绝的大侠来，凭风而立衣袂翻卷，忽是缓然回头舒颜一笑——那那那脸怎会和身旁小哥哥一般无二？】

【忽是被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惊了一跳，赶忙拍拍额消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只当初入山未曾得见多少长老姿容，自以为长得好看的人大致都与他肖似。】

【身畔他言笑晏晏，浑未发觉念念着急忙慌垂下眸亟欲掩去“觉着他好看”这般颇不矜持的想法。竹林边缘天光寸寸吐白，不觉间已坐了许久，身前焦土渐也散尽余温，徒留一地散漫杂乱的地瓜皮犹能显出今晨的偷吃行径。】

唔…师兄师兄…那你是哪个峰的？

【临行前心念问出一句，既已决意入圣泉，此时盼他若是同峰该有多好，日后若还能像今次这样一同闲聊，也算这独身上山的日子不至太过无趣。】